第99章 兔死狐悲,涉艰履危(第2页)

 而后缓缓开口道:“我比张厘卿后到湖广,本想着同科一场,等他回京之前途径武昌,要与他见上一面,听听他巡按湖广的心得。”

 “没想到……唉。”

 冯时雨、栗在庭、张楚城三人都是隆庆二年高中,乃是同科进士。

 甚至在会试之前,都在一个会馆备考,交情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后两人在高中之后,又同在高仪门下受课,情义要更为深厚。

 冯时雨斟了一杯酒,叹息道:“不过身份难辨的话,恐怕难以落叶归根了。”

 临湘县一案的尸体一直未处理,除了等着钦差来查案之外,也有这层原因在。

 总不能让家人估摸着认领吧?

 栗在庭摇了摇头:“临行前中枢便有预料,陛下特意嘱咐我,说是如果不便落叶归根,便将其带回京城,安葬在八宝山,享朝廷公祀。”

 冯时雨颔首,对此也不算太过意外。

 因公牺牲,追封、祭祀,朝廷向来不会吝啬。

 两人沉默一时。

 不约而同给自己倒上一杯,轻轻碰了碰。

 栗在庭再度开口道:“听闻你在湖广做得还不错,拨款修缮堤坝、组织人手抢救稻苗、为受灾百姓布粥施衣,一路上都有百姓在称赞你。”

 “看来施政地方比科道,更磨炼人。”

 湖广大案之后,布政使无心政事,却又恰逢大水。

 路上便听闻,便是这位同科,推着陈瑞做了点实事,好歹没真的酿成灾情。

 冯时雨闻言,并没有得意,反而苦笑一声:“被贬谪到湖广时,也曾失意愤懑,昏天黑地。”

 “但亲眼见到百姓流离失所,心中哪能没有一点触动。”

 “这样看来,陛下对我的呵斥,反倒是一针见血。”

 他是南直隶出身。

 当初慈庆宫大火后,胡涍被论死,冯时雨接连数次上奏,请求皇帝稍加宽宥。

 直到胡涍被处斩的前几天,他还封驳了皇帝的圣旨。

 由此惹得皇帝大怒,一通呵斥,将他贬到了湖广。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只是个四品参议了——言官出任地方,三品之位才是常态。

 想到这里,冯时雨嘴角的苦笑,愈发浓厚。

 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小口抿了抿。

 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提醒道:“今日海瑞打落三司主官的乌纱帽,三司同僚的抵触情绪,几乎都写在脸上了。”

 “即便事后提拔了徐学谟作为布政使,稍作安抚,恐怕,也不足以平息。”

 谁也不喜欢这种生死操于人手的感觉,更何况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地方官。

 若是钦差只是来走个过场,捞点好处,大家还能维持表面的和气。

 但要是这样不留情面,那地方官使绊子,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也不需要正面对抗钦差,只需要非暴力不合作,就足够让人投鼠忌器了。

 江风吹过,扬起栗在庭的衣袍。

 他侧过头,看向冯时雨:“所以,化之是来作说客了?”

 “想让我等知难而退?还是让我等见好就收?”

 栗在庭自然明白冯时雨的意思。

 地方官吏想使绊子的手段太多了,别的不说,光是修堤坝这件事,真要按流程走……

 直白来说,此前若非冯时雨做主,不合规矩地挪用了罚脏银修缮,那恐怕早就毁堤淹田,酿成大灾了。

 恰恰这种事,还根本没办法追究谁——大家都是按规矩办事。

 毕竟不是陈瑞这种主官,中层官吏,隐于整个体系中,甚至都不会被注意到,想发作都无能为力。

 官场上下一旦形成共识,用糜烂一方来胁迫,钦差还真没什么办法。

 而说起此事的冯时雨,究竟是什么立场,就不得不让栗在庭警惕了。

 前者摇了摇头:“应凤戒备过甚了,我只是劝你,速战速决!”

 “拖得太久,就怕夹在中间的老百姓遭罪……唉。”

 他再度叹了口气。

 百姓在这种时候,变成筹码,实在让人感慨。

 栗在庭深深看了冯时雨一眼,不置可否。

 他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官场新秀了,怎么听,怎么信,他有自己的判断。

 栗在庭再度斟了一杯酒,洒入长江。

 不疾不徐开口道:“想早日办结此案,速战速决,也还要仰赖湖广上下与我等同心一力才是。”

 他如今占据主动,说起话来游刃有余,想怎么试探都底气十足。

 冯时雨颔首,深表认同:“攻伐县衙,火烧钦差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但凡有官身,谁不同仇敌忾?”

 “天使来前,三司衙门跟巡抚衙门就已经查开了,但有丁点嫌疑的,像什么洞庭守备丘侨、巡江指挥陈晓、兵备佥事戢汝止,都统统先斩后奏,逮拿下狱。”

 “事涉岳阳王府,湖广上下也不曾有半点退缩,当即便点兵上门。”

 “昭昭之心,天人可鉴。”

 “但……诸位同僚忧惧钦差无罪而诛,也是人之常情。”

 这年头,谁能一点问题没有?

 就算不怕你查这个案子,那也有别的案子的忌讳,总不能真的掏心掏肺给钦差看吧?

 再加上一上来就打落三司长官乌纱,谁没点想法?

 栗在庭终于试探出了冯时雨的意思,不由摇头失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真没办法苛责这位同科,确实也是老成持重之言。

 栗在庭也不介意表这个态。

 他开口道:“化之也不必试探我了,我可以直言告诉你,你也可以回去转告三司同僚。”

 “海御史眼里虽然容不得沙子,但是个做实事的好官。”

 “凡与张楚城案无关的,只要别自己找死,我们都不会为难。”

 冯时雨听罢,也不再掩饰,长出了一口气,拱手算是谢过。

 正事说完。

 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栗在庭好奇撇过头:“化之还有事?”

 湖广官场上下,震怖于今日海瑞打落三司长官的威势,特意遣这位同科来拉关系试探态度,还在栗在庭可以忍受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