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繁火内蒸,寒热交讧(第3页)

 邓以赞闻言点了点头。

 他语气轻快些许,结尾道:“就这些了,除此之外便是会试的议程考卷、通政司报纸的争论、吏部人事任命、都蛮大捷的赏赐等等。”

 一行人距离乾光殿已然不远了。

 一路上,都能看到不少内臣女官,搬着物件往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显然是为移宫准备。

 朱翊钧走在前头,摆动起手臂,终于说起闲话来:“说到报纸争论,朕记得邓卿是江右王学门徒?”

 这就是心学的含金量。

 从前首辅,今次辅、群辅,到中书舍人,翰林编修,门徒遍布。

 邓以赞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事情,坦然道:“敢蒙陛下挂碍,臣确是王门学徒,只不知何为江右王门。”

 朱翊钧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朕是说卿学的哪一派。”

 邓以赞自嘲一笑:“回禀陛下,正是如今顾君斥之为空,李公不屑一顾的无善无恶论。”

 论战一起,顾宪成已经靠学识被尊一声君了,而李贽,更是人皆称公。

 朱翊钧忍不住打趣一句:“卿倒是坦然,挨了骂还主动提起。”

 邓以赞终于收敛起神色,肃然道:“陛下,臣以为,学问不为天所做,不为地所做,不为圣人所做,如此,又何必挂怀他人言语。”

 朱翊钧看着邓以赞的神色,莫名升起一丝感慨。

 不愧是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出身的儒生。

 学问做得越深,恐怕是越难为自己的理念所动摇。

 哪怕李贽带出普世价值观这种大杀器,邓以赞轻飘飘一句不为天地圣人做学问,就揭了过去,显然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朱翊钧走在前头,头也不回:“那邓卿学问,是为谁而做?”

 邓以赞看不清皇帝表情,只感觉语气不佳。

 他恍若不觉,一如既往,认真答道:“陛下,学问,自然是为己而做。”

 “臣谓心之本体,在顺其初者也。”

 “初者,万虑俱忘之时也。突然感之,卒然应之,则纯乎天者也。意气一动,而二三之念则继乎后。又其甚者,此念方萌,而二与三已并出其间,继与并皆非初也。”

 “故亲,我爱也,谓当爱而加之意则否;长,吾敬也,谓当敬而加之意则否。”

 “贵而益谦与傲同,醉而益恭与乱同。”

 “何也?徇外之心,为人之心也,所谓继与并者也。”

 “此心之原,不堕方体,不落计较,翛然而往,倏然而来,见其前而不见其后,知其一而不知其两,如此而已矣。”

 “此则所谓初者也。”

 “顾宪成想救世人说道德,李贽要夺道统论普世,臣皆不取也……”

 “臣只画地为牢,隅与自我。”

 “陛下,臣是真人。”

 这就是顾宪成批判的无善无恶论了,一切都要向本初去寻,后天的一切想法都是假的,蒙蔽灵台的。

 同时,也是最真实,最自我的人。

 邓以赞一番话后,小皇帝半晌没接话。

 前者不悲不喜,静静等候。

 好一会之后,皇帝才慢慢回过头,但出乎邓以赞意料的是,小皇帝竟然面带激赏。

 朱翊钧看着邓以赞,颔首认可道:“好一个自我,好一个真人。”

 “只盼邓卿日后能找回初心。”

 小邓个子不高,听了这话,怀疑皇帝是不是在阴阳怪气自己。

 殊不知,朱翊钧还真不是在说反话,而是他对李贽这步棋目前为止的现状很满意。

 李贽的普世道德论,是在他影响下诞生的,其中自然有缝合的成分。

 事情都得一分为二辩证看待,缝合自然有缝合的弊端。

 这门学说虽然对于中国哲学的现代重构具有理性启蒙意义,但与此同时,也具有消解传统的倾向。

 普世道德观依据客观性和外部性所建构的普遍主义文化立场,对于现在的儒学而言,是一种文化霸权。

 稍微一个把握不好。

 便会完全遮蔽传统文化的主体内省视野和精神超越视野。

 随之而来的,便是自我文化意识被斩断,文化的谱系性认同让位于外部判断。

 这就意味着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但现在看邓以赞这个反应,显然火候刚刚好。

 中庸好啊,百花齐放好啊。

 只盼一个药引真能碰撞出属于华夏的哲学自我罢。

 ……

 “去慈庆宫了?”

 朱翊钧一行人好容易走到乾光殿,没想到扑了个空。

 谁知道陈太后竟然去了慈庆宫。

 张宏将方才进去通禀所得来的消息,斟酌总结:“陛下,年前太后让李家姑娘提前搬回慈庆宫,替太后先打理一番,好在娘娘移宫前养些人气。”

 “不巧李家姑娘昨夜病倒了,太后一早便去慈庆宫照看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

 这就是瞎折腾。

 他摇了摇头:“走吧,正好去慈庆宫看看。”

 一行人又转道慈庆宫。

 自从朱翊钧登基后,就没怎么去慈庆宫了,在一场大火后,更是再也没去看过。

 不过工匠的手艺自然是不用担心的。

 复建的慈庆宫与火烧前,几乎一模一样。

 仅有不同的地方,只在于焕然一新,明亮了不少。

 这样好的手艺,按理来说皇帝应该高兴才对。

 但张宏小心翼翼看着皇帝阴沉的脸色,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是因为李家姑娘病了?

 还是复建之后的慈庆宫与这位爷印象中的东宫形制有出入?

 时间缓缓流逝。

 皇帝站在慈庆宫外,既不离开,也不进去。

 已经驻足审视了好半晌了,神色却越来越难看。

 张宏不明就里,硬着头皮凑上前去:“皇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朱翊钧站在一处墙边,伸出五指抹了一把,在指间不断捻动。

 他看向张宏,听不出语气,蹙眉道:“朕记得,紫禁城的规制,内墙应当用红土才对。”

 紫禁城用红色的地方可不少,都是有规制的,什么地方该用什么料。

 张宏哪里懂工程问题,更不知道皇帝这般什么意思。

 只好谨慎挑着规矩说:“陛下,是该用红土,不过有时为了赶工,或者别的计较,也会用别的,慈庆宫这次复建,绝无偷工减料。”

 朱翊钧将手指在张宏衣服上抹了一把,点了点头:“朕倒是信这话的。”

 “毕竟朱砂可比红土贵。”

 朱翊钧抬头看向这座新建成的慈庆宫。

 满墙的朱砂,比之红土,更加晃眼夺目,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