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蜃气楼阁,蛙声管弦(第2页)

“都作的‘正直’文章。”

殷诰期待落空,难免不甚爽利。

他嗤笑道:“当初南郊祭天,皇帝将贤能尽数驱逐,如今朝中只剩下裱糊匠了。”

三甲文章就是如今的水温,榜眼的刚克文章,是以皇帝为首的激进派的刚愎自用;探花的正直文章,就是朝廷里裱糊匠们的大局为重。

而最后的结果也显而易见,便是状元的正直文章,代表朝野内外的相互妥协。

这比殷诰预想中的彻底降温,还是差了不少。

张意撇了殷诰一眼,摇了摇头:“还算差强人意罢,至少皇帝没有恼羞成怒,要调兵遣将‘刚克’各省。”

说罢,他又伸手从衣袖中拿出一份文稿。

“我离京前,皇帝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稿,还未有发表,殷兄且看。”

说着便将文稿往前一递。

殷诰瞥了一眼,只见其上的文字显然是仓促之间誊写,标题也很具有皇帝的个人特点—————《革故鼎新进入了深水区,我们应该如何统一思想》

殷诰伸手接过,忍不住冷笑一声:“将我等世家视如仇寇,撕裂君臣默契,践踏天下共识,如今朝廷震动,终于知道‘统一思想’了?”

他粗略一扫,猛地一咬牙,双手一合,用力将文稿糅作一团,狠狠搜在桌上的汤羹里!

“呸!”

张意冷眼看着这一幕,也未出言制止,只轻飘飘道:“朝野内外分歧渐显,咱们按部就班继续出招便是,皇帝愿不愿意弥合上下,就看他自己了。”

说罢,又举起酒杯,轻轻呷了一口,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殷诰则是拿出一方手巾,将方才溅在衣袖上的汤渍拭去。

他趁势将话题拉回了山东,不阴不阳道:“按部就班??说得轻巧,就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被何心隐三言两语就给平息了去,反倒让朝廷心生轻蔑,从而野望再萌。”

比起沈鲤这个愣头青整天喊打喊杀,殷诰反而更怕这场民乱虎头蛇尾。

张意沉默不语。

见无人答话,殷诰也不催促,自顾自伸手动箸。

殷诰的打算毫不掩饰,他看似在追问葛成等人可靠与否,说到底还是想让张家交底。

张意亲自插手也好,透露点把柄出来也罢,双方总要纠缠得更深一些才行———殷诰在山东鞍前马后,抗拒大政,心中可不怎么踏实。

一时间,房间里只余间歇咀嚼倒酒之声。

好半晌后,张意终于缓缓开口。

“葛成手里有杀官命案,断然不会被朝廷诏安。”

话入耳中,殷诰只觉悚然一惊。

杀官!?

可不是每天都要被砍死两个的里甲小吏,张意口中的杀官字眼,必然指的是进士出身的正经官身!

张家竟然暗中养着这种亡命徒!?

诚意都说出口了,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为让殷诰安心,张意迎上前者的视线,认真道:“三年前,葛成替主家出头,杀害故知府庄翼,而后便寻到我家求庇护,我做主收留了他,又出手抹了手尾。”

相对而坐的殷诰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竟然是杀害庄知府的案犯!”

这可是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大案。

彼时庄冀卸任知府,还得了个“持正爱民,郡人德之”的好名声,可谓衣锦还乡。

谁知道刚致仕回乡没多久,便为人所害,且死状极为惨烈!

其缘由更是令官场上下自危。

只因为庄知府致仕后想置办些许产业,看上了小门小户的良田,带着巡检上门讨要——知府归,欲侵海上之沸田,挟守巡绣临之。

结果就招来了绿林游侠。

因为是海上的盐田,庄冀被人以丈量的名义哄骗到海上,到了地方才知中计。

而后案犯露出惨无人道的一面,残忍地将庄冀衣服扒光,一刀一刀将肉割下,再当着庄冀的面,把肉剁成碎块,取沸田之盐就地腌制,活活将人折磨至死。

消息是张冀的仆童带回来的。

说是看在两名仆童年幼无辜,便迫二人吃下了腌肉,放了回去,并且带回了案犯的口信————杀官,爽。

如此胆大包天,丧心病狂,自然是官府铺天盖地的追捕。

只可惜这等绿林好汉往往勾结当地富户,最后还是让凶手逃之夭夭,逍遥法外至今已三载余。

不曾想,其人竟为张家招揽!

太仓张家这等行事作风与昭昭野心,实在可怖!

张意见殷诰眼中的畏惧,安抚道:“葛成厌愤朝廷,又欠我一条命,而今虽身蹈民乱,却也决不会轻易被诏安了去。”

若非这种来历,靠地方大户的那些家丁,又哪敢抛头露面,领衔民乱?

更别说毫无负担地屠戮税官这种事了。

张意看了一眼殷诰。

此人一幅畏如蛇蝎的样子,浑然不懂什么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恐怕这辈子与家族崛起四字无缘了。

殷诰显然对张意透的底心生芥蒂,已然失了谈兴,勉强敷衍道:“原来如此,那想必不会为沈鲤等人轻易收买了。”

说罢,以袖掩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日天色也不早了……”

赫然是要告辞的意思。

张意颇感无趣,也不多言,干脆打断道:“殷兄自去便是。”

殷诰见状,神情有些尴尬,他也不多说,起身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待人走后,张意正要唤门外的仆从入内。

孰料还未等他呼唤,仆从已经匆匆走了进来:“二爷,漕帮方才寻来了,见二爷正与殷府君商谈要事,便留下口信离开了。”

张意头也不回,直截问道:“留了什么口信?”

仆从回忆稍许,复述道:“说是??下午有条南直隶来的船,在济宁靠了岸,首辅张居正就在船上,是去往京城的。”

张意闻言一怔。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深呼一口气:“张居正?他不是痔疮卧床,皇帝又许了他两月的假么?”

三月底,张居正孝期结束,朝廷下诏起复,但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位首辅许是守孝久坐的缘故,痔疾复发,卧床不起。

于是,皇帝又允了病假,着张居正六月入朝。

这眼看着才五月,怎么就已经到山东了!?

仆从摇了摇头,显然是没有多余的消息。


张意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虑。

是因为此番民乱刺激到了张居正,不顾病痛提前入京?

不对。

皇帝自以为是,一副强势君父作派,不得皇帝允准,张居正就算想回朝,恐怕半道上也会被皇帝撵回去养病。

必然是皇帝改了主意,急诏张居正入京!

为什么?

申时行在度田事上不够强势,恶了皇帝,所以让张居正回朝重新执掌内阁?

还是策论试水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便想召回强势的首辅,弹压不服?

抑或是到了弥合朝中分歧的节点,想为“刚克”增添筹码?

张意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皇帝前脚还一副游刃有余之态,后脚便急诏张居正回京,若说与清丈无关,恐怕是在侮辱外人的政治嗅觉。

况且他在京城时,丝毫没听到消息。

如此种种,只怕皇帝接招的方式,不在此前的预料之内了。

张意眼睛微微眯起,心中不断忖度皇帝的用意。

思索再三后,他转过身,朝仆从正要吩咐什么。

就在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一齐闭口不言,抬头看去。

吱嘎。

房门猛地被推开,赫然是神色阴沉的殷诰,其一言不发走到了张意面前。

张意不由得一怔。

他下意识问道:“殷兄何故去而复返?”

话问出口后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这厮不会是听说张居正途径山东,惊慌失措之下,连忙赶回来求助吧?

殷诰冷漠地瞥了仆从一眼,一言不发。

张意会意,伸手挥退仆从。

等仆从将门带上后,房间中再度安静了下来。

张意正要安抚。

孰料,殷诰猛然将一纸公文拍在的桌案上,勃然作色!

殷诰阴鸷的眼神盯着张意,愤而质问道:“这就是子诚所担保的靠得住!?”

张意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方才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他皱着眉,伸手从殷诰手中扯过公文。

殷诰一把扔了过去,冷哼道:“兖州府来信,半日前,葛成等人授首,三千乱民鸟兽作散,重新开市归田!”

“曲阜民乱,一夕平息,不消多时,整个兖州府便可传颅而定!”

张意粗略扫过公文。

耳旁的话听罢,眼前的文恰也看完。

局势竟然如此千变万化!?

他一时间失声无语。

殷诰不满地看了过来,正待质问。

突然间。

张意展颜一笑,自嘲一般轻笑出声。

“呵,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倒是我等轻视彼辈了。”

殷诰眼睁睁看着其人脱身而去,咬着牙沉声道:“如此虎头蛇尾,还怎么震动朝廷!?”

孰料,张意答也不答,起身推开房门,径直离去。

“张居正今日途径济宁,应当也去见过令尊了,殷兄好自为之。”

殷诰见张意仓促跑路仍旧仪态潇洒,简直目瞪口呆。

张意头也不回,伸手轻摆:“殷兄免急,北方太冷,下棋手抖,小弟且先南归,再为清丈之事周旋。”

说罢,三步迈作一步,眨眼便下了阁楼。

……

万历八年,五月二十三,兖州府。

府衙大堂之中,急忙从济南赶来的安九域正端坐在公案后。

他端详着面前头颅的切口,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你是说,何心隐单刀赴会,独对三千乱民,七进七出,罡气透体而出,一刀砍下了葛成的头颅,随后三千乱民震怖与何心隐的勇武,尽数倒戈卸甲,趁乱砍杀了十余名骨干?”

安九域说到最后,无奈指了指自己:“外面都当我是信鬼神的蠢官么?”

当初曲阜民乱的消息到巡抚衙门之时,那可真就是十万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