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牖间之手:伯牛之疾与天命沉思(第2页)


 “斯疾” 的对比张力:“斯疾” 与 “斯人” 的对比,形成强烈的价值冲突 —— 美好的生命为何遭遇丑恶的疾病?这种冲突在艺术中反复出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用激昂的旋律对抗失聪的命运;梵高的《星月夜》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中绽放艺术的璀璨。孔子的叹息,是这种冲突的最早文化表达。


 现代心理学中的 “认知失调理论” 认为,当个体遇到 “好人遭恶报” 的现象时,会产生心理失衡。孔子的重复叹息,正是这种失衡的表现,而他最终接受 “命矣夫”,则是通过调整认知达成新的平衡 ——承认命运的不可捉摸,却不因此否定德行的价值。


 六、天命之问:从孔子的 “知命” 到伯牛的 “安命”


 “命矣夫” 三个字,是孔子对伯牛之疾的最终回应,蕴含着儒家对 “天命” 的复杂理解。这种理解不是消极的宿命论,而是在承认局限中的积极坚守。


 孔子的天命观:孔子说 “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天命” 不是人格化的神的意志,而是客观存在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的总和。他曾 “畏于匡”,却说 “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可见 “知命” 是在认清不可改变的事实后,坚守可以改变的部分。


 伯牛的安命:面对恶疾,伯牛的态度虽未记载,但从孔子的反应可推测他是 “安命” 的。这种 “安” 不是顺从,而是《周易?系辞》所说 “乐天知命,故不忧”—— 不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平静面对。颜回 “不幸短命死矣”(《论语?先进》),却始终 “不改其乐”,伯牛很可能也是如此,德行的坚守让他在病痛中保持尊严。


 儒家天命观的层次:“知命”(认识命运)→“安命”(接纳命运)→“立命”(创造意义)。孔子 “知命” 而周游列国,伯牛 “安命” 而坦然面对疾病,孟子则进一步提出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这种层次递进,展现了儒家在命运面前的积极态度。


 在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有大量 “贞:王疾首,得?”“贞:子疾,亡祸?” 的占卜记录,反映了古人对疾病与命运的探索。从殷商的占卜问命,到孔子的知命安命,中国文化对天命的理解完成了从迷信到哲学的升华 ——天命不可抗拒,但人可以选择面对天命的态度。


 七、德行与厄运:伦理困境的永恒命题


 伯牛之疾引发的核心伦理困境是:“为何德行高尚者会遭遇厄运?” 这个问题困扰着古今中外的思想家,不同文化给出了不同答案,却都指向对价值的坚守。


 儒家的回应:不回避困境,而是在困境中坚守德行。孔子说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伯牛的坦荡荡,正是德行的最高体现。孟子的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将这种坚守推向极致 —— 德行的价值不取决于结果,而在于本身。


 道家的超越:庄子在《大宗师》中讲述子祀、子舆等四人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其中子舆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却说 “受命于天,其有也,不可去”。这种对身体残缺的超越,与伯牛的安命有相似之处,但更强调 “与道合一” 的超然。


 佛教的因果:佛教认为现世的遭遇是前世的业报,但《金刚经》强调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即使面对厄运,也要保持慈悲与智慧。这种视角为困境提供了另一种解释,却与儒家 “不问来世,只问当下” 的态度有所不同。


 西方的追问:《旧约?约伯记》中,约伯 “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却失去子女、财产,身染重病,他的朋友们认为是他犯罪所致,约伯却坚持自己无罪,最终上帝显现,肯定了他的信仰。这个故事与伯牛之疾形成跨文化呼应,都在追问:德行的价值是否需要命运的回报来证明?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伯牛的价值不在于是否康复,而在于他在疾病中保持的德行;约伯的价值不在于是否恢复财富,而在于他在苦难中坚守的信仰。正如灯塔的价值不在于是否能驱散所有黑暗,而在于即使在暴风雨中也始终发光。


 八、从伯牛到颜回:孔子弟子的生死观照


 伯牛之疾与颜回之死,是孔子晚年经历的两次重大弟子离世,两次事件中孔子的反应不同,却共同构成了儒家对生死的深刻观照。


 不同的反应:对伯牛,孔子是 “自牖执其手” 的平静叹息;对颜回,孔子是 “天丧予!天丧予!”(《论语?先进》)的痛哭失声。这种差异可能源于:伯牛的病有时间准备,而颜回的死过于突然;伯牛的德行偏向内敛,颜回则与孔子最为契合,如同 “复圣” 的影子。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在于疾病与死亡的不同情境 —— 伯牛的病是 “渐衰”,颜回的死是 “骤逝”,前者留有告别的余地,后者则充满猝不及防的痛感。


 相同的底色:无论是对伯牛的叹息还是对颜回的痛哭,都蕴含着 “哀而不伤” 的节制。孔子虽悲痛,却从未否定天命,也未动摇对德行的坚守。他称赞颜回 “不迁怒,不贰过”(《论语?雍也》),惋惜伯牛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本质上都是对 “善” 的珍视。这种 “惜善” 之心,是儒家生死观的核心 ——生命的价值在于是否践行善,死亡的悲哀在于善的消逝。


 生死教育的示范:孔子对弟子生死的态度,为后世树立了榜样。当子路问 “死” 时,孔子说 “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将关注点引向现世的生命意义。伯牛与颜回的生死,成为孔子 “生有所为,死有所安” 理念的生动教材,告诉弟子们:生时要如伯牛般坚守德行,临终要如颜回般坦然面对。


 在山东曲阜孔林,伯牛与颜回的墓相距不远,都朴素无华,与孔子墓形成 “师徒三圣” 的格局。这种空间布局仿佛在诉说:生死有别,但德行的传承无间;地位有差,但精神的光芒同等。历代文人拜谒孔林时,多在两墓前驻足,如元代画家赵孟頫在《谒孔林》诗中写道:“伯牛有疾天何酷,颜子早亡道未孤。千古斯文长在兹,夕阳荒草自荒芜。”


 九、古代的疾病认知:从 “神罚” 到 “病理” 的探索


 伯牛所患的 “恶疾”,放在春秋时期的医疗认知背景下,更能理解孔子的痛惜与无奈。古代对疾病的解释,经历了从 “神罚” 到 “病理” 的漫长探索,每一步都充满人类对自身的追问。


 鬼神致病说:原始社会认为疾病是鬼神作祟,《礼记?檀弓》记载 “夏后氏葬于东阶之上,殷人葬于两楹之间,周人葬于西阶之上”,不同的葬俗对应着对鬼神的不同理解。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多有 “疾年”“疾疫” 的记载,应对方式多为祭祀、占卜,如 “贞:王疾,告于祖乙?”(《甲骨文合集》)。


 阴阳失衡说:《黄帝内经》提出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认为疾病是阴阳失衡所致。伯牛的 “恶疾”,按此理论可能是 “热毒过盛” 或 “正气不足”,治疗需 “调其阴阳,不足则补,有余则泻”。这种理论虽仍有模糊性,却摆脱了鬼神迷信,走向自然哲学的解释。


 气候致病说:《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医和为晋平公诊病时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 这种 “六气致病说”,将疾病与自然环境联系,是古代病理学的重要进步。


 伯牛生活的时代,正是从 “鬼神致病” 向 “自然致病” 过渡的时期。孔子虽未直接论述医学,但 “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的态度,显然倾向于理性解释。他对伯牛之疾的叹息,不是抱怨鬼神不公,而是哀叹自然规律的无情,这种理性精神为古代医学的发展奠定了文化基础。


 十、古代的医疗条件:从巫术到方剂的实践


 春秋时期的医疗条件有限,面对伯牛的 “恶疾”,即使是孔子也无能为力。了解当时的医疗实践,更能体会 “自牖执手” 背后的无奈与深情。


 巫医不分的时代:春秋时期,巫与医尚未完全分离,《论语?子路》记载 “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 可见巫医是当时的主要医疗从业者。他们既用祈祷、符咒等巫术,也用草药、针灸等疗法。如《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景公梦到厉鬼,召桑田巫占卜,巫说 “君不食新矣”,后来景公果然死于新麦收获前,反映了巫医的影响力。


 草药知识的积累:《诗经》中记载了多种药用植物,如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周南?芣苢》),芣苢即车前子,有清热利尿的功效;“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召南?草虫》),薇即野豌豆苗,可清热解毒。这些草药知识为后来的《神农本草经》奠定了基础。伯牛患病时,很可能也服用过类似草药,但对 “恶疾” 效果有限。


 针灸与按摩的应用:《黄帝内经》虽成书于战国,但其中的针灸理论在春秋时期已萌芽。考古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骨针,可能就是早期的针灸工具。《庄子?外物》记载 “针、石之所及也”,说明春秋时期已有针灸疗法。按摩则更普遍,《礼记?内则》记载 “疾痛苛痒,而敬抑搔之”,家人可为患者按摩缓解痛苦,这或许是伯牛在病中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照料。


 医疗条件的落后,让古人更依赖 “天命” 与 “德行” 的心理支撑。孔子 “自牖执手” 的安慰,在某种程度上比药物更有效,因为它能缓解患者的心理痛苦。这种 “心理疗愈”,是古代应对疾病的重要补充,也让 “人文关怀” 在医疗中占据特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