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束修之外:教育的温度(第2页)
历史上对“束修”的误读,曾让教育染上功利色彩。汉代郑玄注“束修,十脡脯也”,仅强调物质属性,忽略“自行”的主动性;宋代朱熹虽承认“束修,其至薄者”,却仍说“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论语集注》),过度侧重礼仪形式。这些解读把孔子塑造成计较礼物的夫子,直到明代王阳明提出“心即理”,才回归“诚意”本质:“束修者,礼之薄者耳,然必先有是礼,而后有是诲,盖所以致其诚意也。诚意既至,虽无束修,夫子亦未尝无诲也。”(《传习录》)他点出关键——束修是诚意的载体,而非教育的前提。
“诚意”的表现形式,远比十条干肉丰富。颜回“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论语?为政》),以课后反复钻研、拓展所学表达诚意;子贡“存鲁,乱齐,破吴,强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以“言语”之才实践孔子理念,用外交成果回报教诲;子夏“在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将孔子之学在三晋大地发扬光大,以传承发扬彰显初心。这些“无形的束修”,比十条干肉更能体现求学的真诚,正如孔子所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诚意是本,束修是末。
现代教育中,“束修”的形式已变,“诚意”的内核仍在。学生的认真听讲、课后的追问不舍、作业本上的工整字迹,都是“现代束修”;教师深夜备课的灯光、病中坚持上课的身影、对“问题学生”的耐心引导,则是“未尝无诲”的延续。云南华坪女高的学生们,用清晨五点的琅琅书声、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考上大学后的报喜短信,向张桂梅校长献上最珍贵的“束修”;张桂梅则用布满膏药的双手、沙哑的嗓音、陪学生走过的每一个深夜,践行着“未尝无诲”的承诺。这种精神共鸣,让两千多年前的话语仍有穿透时空的温度。
四、孔子的教育实践:束修之外的付出
孔子的教育场所,是“随地可学”的开放空间。杏坛讲学是常态,《庄子?渔父》“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周游列国时,在陈国“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仍“讲诵弦歌不衰”(《史记?孔子世家》),用礼乐精神安抚弟子;在卫国匡地被围困,“拘焉五日”仍向弟子阐释“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在危境中传递文化自信;在乡野间“与二三子游”,听曾皙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在自然中启迪理想。这种“无处不可教”的实践,突破了“学堂”的物理限制,使教育真正融入生活。
孔子的教育内容,是“博而有要”的六艺体系。“礼”教弟子“立于礼”,如“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具体到“乡饮酒礼”的献酬顺序、“丧礼”的哭踊次数;“乐”教弟子“成于乐”,如“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并“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论语?述而》);“射”教弟子“志于道”,如“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论语?八佾》),强调射箭时的专注与礼仪,而非仅求力量;“御”教弟子“游于艺”,如驾驭马车时“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论语?乡党》),培养协调与庄重;“书”教弟子“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训练书写与表达;“数”教弟子“会计当而已矣”(《论语?子路》),掌握计算与统计。这些内容兼顾实用与修身,使不同需求的学生都能各取所需。
孔子的教育方法,是“启发诱导”的艺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对“闻斯行诸”的问题,因子路“好勇过我”而说“有父兄在”,因冉有“退而省其私”而说“闻斯行之”(《论语?先进》),因材施教;对“仁远乎哉”的疑问,回应“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激发内在自觉;对“孝”的理解,引导子夏“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论语?为政》),深入本质。这种方法让学生主动思考,而非被动接受,正如《周易?蒙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教育的真谛是学生主动求索与教师恰当引导的完美结合。
孔子的教育成果,是“桃李满天下”的延续。“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他们分散各地“传道授业”:子夏在西河讲学,“文侯师事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培养出李悝、吴起等变法名臣;子贡“存鲁乱齐”,以“言语”之才践行“和为贵”的理念;冉有“为季氏宰”,展现“政事”才能,“赋粟倍他日”却遭孔子批评“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可见教诲严格;曾参“传孔子之道”,着《大学》提出“三纲领八条目”,成为儒家经典。这些弟子如种子般将教育的火种散播,使“有教无类”从理念变为改变社会的力量。
五、历史回响:有教无类的千年传承
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将“有教无类”推向制度化。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学者来自各国,邹衍是齐人,淳于髡是齐之赘婿,慎到是赵人,环渊是楚人,无论出身国别,皆可“不治而议论”。学宫“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提供免费食宿,让学者专注学术。这种开放包容,使稷下学宫成为“百家争鸣”的摇篮,荀子“三为祭酒”在此讲学,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观点,正是“有教无类”结出的硕果。
汉代的太学,首次将“有教无类”纳入官方教育体系。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规定“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汉书?儒林传》)。平民子弟只要“好文学、敬长上”,便可进入太学,学费由政府承担,学成后按成绩授官。如匡衡“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西京杂记》),通过太学“射策甲科”,最终官至丞相,成为“有教无类”的生动例证。这种制度设计,让教育公平从私人讲学走向国家治理。
唐代的科举制度,以“考试选才”深化“有教无类”。“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的谚语,道出科举对寒门子弟的吸引力——无论出身“士农工商”,只要通过考试,就能进入仕途。王维“九岁知属辞,十五游学长安,开元十九年进士擢第”(《旧唐书?王维传》),出身普通官僚家庭;张九龄“幼聪敏,善属文,年十三,以书干广州刺史王方庆,大嗟赏之”(《旧唐书?张九龄传》),来自岭南寒门;韩愈“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鞠之。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学儒”(《旧唐书?韩愈传》),孤儿出身仍中进士。科举虽有“行卷”“荐举”等弊端,却使“教育公平”从理念走向制度,正如《新唐书?选举志》所言“大抵众科之目,进士尤为贵,其得人亦最为盛焉”,这种“贵”不是出身的贵,而是才能的贵。
宋代的书院教育,是“有教无类”的民间高峰。白鹿洞书院“洞主”朱熹制定学规:“为学之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白鹿洞书院揭示》)对“贫不能自存者,皆给之”(《宋史?朱熹传》);岳麓书院“教养学生,务令随材成就”,“虽里巷之人,亦得听讲”(《宋史?道学传》)。陆九渊在象山书院讲学,“每开讲席,学者辐辏,户外屦满,耆老扶杖观听”(《宋史?陆九渊传》),有一次他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听讲者“莫不感动至泣”,这种盛况正是“有教无类”的吸引力——教育不问出身,只问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