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一碗汤的距离(第2页)

出租车启动,窗外儿子略显佝偻的身影迅速后退、变小、模糊。王桂芬靠在并不柔软的座椅靠背上,车窗紧闭,隔绝了初冬微寒的空气。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淌下,滚烫,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是难过吗?为了那个在栅栏外眼巴巴张望的小孙子?还是解脱?为了这终于可以自由呼吸、腰杆不必时刻绷紧的时刻?她自己也分不清。泪眼朦胧中,儿子家那栋熟悉的居民楼彻底消失在街角。

这四个月,才真真切切活回了人样。公园里晨练的老姐妹们围过来。“桂芬姐,气色好多了!”“可不嘛,脸上有笑模样了。”她跟着舒缓的音乐比划太极,动作还有些生疏僵硬,但心是松快的。不必看谁的脸色,不必揣摩哪句话会惹人不快,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想孙子吗?想。想得心尖儿发颤。她偷偷去过两次小凯的幼儿园,躲在马路对面的香樟树后,远远望着栅栏里。小家伙穿着蓝色的小园服,和小朋友追着皮球跑,小脸红扑扑的,像只生机勃勃的小苹果。每一次看到那小小的身影,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抱抱他。可这念头一起,那些油烟弥漫的清晨、冰冷刺骨的剩饭、周莉审视的目光、腰背难忍的酸痛、深夜里独自抱着啼哭孙子的孤寂……就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狠狠一揪。那点不顾一切的冲动,立刻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当奶奶的疼孙子,是天经地义,可疼到把自己都彻底搭进去,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值吗?

隔壁楼的李婶成了她常串门的老姐妹。李婶眼眶总是红红的。“你是不知道啊桂芬,我那儿媳妇……唉!”李婶重重地拍着大腿,“嫌我拖地不干净,嫌我做的菜咸了淡了,上个礼拜,就因为我给小孙子多喂了半块苹果,当着我的面就摔了奶瓶!”李婶抹了把泪,声音哽咽,“上个月,我也搬出来了,回我那老破小去了。这心啊,凉透了!咱们这把老骨头,伺候老的,拉扯小的,辛苦一辈子,临了了,还得看小辈的脸色过日子?没这个理儿!”

这话像把钥匙,打开了王桂芬心里那个上了锁的匣子。是啊,没这个理儿!两代人硬生生挤在一个屋檐下,本就是锅盖碰锅沿,哪有不磕碰的?年轻人嫌老人观念陈旧、手脚慢、不讲卫生;老人觉得小辈不懂事、不知感恩、太过挑剔。这日子,过成了彼此的牢笼。

“我算是想明白了,”王桂芬给李婶续上一杯热茶,雾气氤氲了她的眼,“最好啊,就是那‘一碗汤的距离’。” 李婶抬起红肿的眼,困惑地看着她。王桂芬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历经沧桑后的通达:“就是住得不远不近。我熬了碗热汤,端到你那儿,汤还是热的;你想端回来给我尝尝,走几步路,汤也不会凉透。各过各的日子,舒坦。逢年过节,聚一聚,反倒亲亲热热,那点亲情,反倒更浓了。”

网上社区里,“一碗汤的距离”成了许多像王桂芬这样的老太太们心照不宣的暗语。帖子下,留言叠了老高。有人写道:“我婆婆带了三年娃,累出了糖尿病,腰都直不起来了,我嫂子还嫌她动作慢,当着面说‘妈你不行就回老家歇着吧’,听着心都碎了。” 有人更干脆:“我妈在我哥家被嫂子当免费保姆使唤了五年,买菜做饭带孩子,生病了连句关心都没有。我直接开车去接回来了,孝顺不是这么个孝法!谁生的谁心疼!” 还有一条留言,字字像浸透了陈年的苦水:“我奶奶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说,她这辈子,最高兴最轻松的日子,就是从我大伯家搬出来自己住的那半年……她说,那半年,才像是为自己活过。”

王桂芬的手指划过这条留言,停在冰冷的屏幕上。窗外,夕阳给老旧的楼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平稳悠长,仿佛卸下了背负半生的重担。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儿子陈建军打来的。王桂芬心里一紧,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