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 章 身后站着的人(第2页)

“妈!”李建军惊怒交加,一步抢上前扶住母亲,对着炕上暴躁扭动的父亲吼道,“爸!你看清楚!这是妈!”李茂德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费力地聚焦,看看暴怒的李建军,又看看痛苦捂着胸口的王秀英,脸上只剩下孩童般的懵懂和惊惧。他缩了缩脖子,嘴唇嗫嚅着,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坏人……都走开……我要我儿……我儿建军啥时候回来?”这含混的呼唤像一把钝刀,狠狠剐在李建军心上,满腔的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无力感。他颓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将母亲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外,死寂的村庄突然被一阵不成调的、嘶哑的歌声撕裂——“东方红,太阳升……”是李茂德在炕上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荒腔走板,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村里的狗被这深夜的噪音惊动,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远远近近,连成一片不安的声浪,搅动着沉沉的夜幕。王秀英疲惫地闭上眼,蜡黄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有一种被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麻木。她低声道:“让他唱吧,唱累了……总能消停一会儿。”李建军坐在母亲身边,听着父亲那喑哑扭曲的革命歌曲在寂静的村庄上空飘荡,狗吠声如同应和,又如同控诉。他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谬,这声音仿佛穿透了土墙,将几十年的沉默、隐忍、无法言说的委屈,都赤裸裸地摊开在这寒凉的夜里。

不知过了多久,嘶哑的歌声终于低下去,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呓语。李建军强打精神守着,眼皮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恍惚中,他听见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诡异的清晰和惊恐:“玉兰!玉兰!你看!你看门后头……那不是……不是小栓他爹?他……他咋进来了?他朝你笑呢!朝你笑呢!”玉兰是王秀英的闺名。王秀英猛地一哆嗦,眼睛惊恐地瞪大,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死死抓住了李建军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李建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吓出一身冷汗,顺着父亲颤抖手指的方向望去——老旧的木门紧闭着,门后只有一片被煤油灯拉长的、摇晃的阴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可父亲脸上那种真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却比任何鬼影都更瘆人。

“没有!爸!那儿啥也没有!”李建军提高声音,试图将父亲从幻觉中拉回。李茂德却置若罔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虚无的黑暗,身体筛糠般抖着,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些早已作古的村邻名字。王秀英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李建军伸手想揽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这无形的恐惧和折磨,他连触碰都觉得沉重。他想起母亲说过,奶奶活着时,就爱装神弄鬼,说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阴森的“天赋”,竟在父亲破碎的意识里,以如此狰狞的方式还魂了。

李建军在老家熬过了心力交瘁的两天两夜,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父亲的狂躁、夜半惊魂的呓语、母亲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恐惧,像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着他的神经。省城那边催他回去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儿子的学业,手头紧要的项目,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大姐二姐在电话里叹气,她们早已轮流陪护过,最终都败下阵来,只留下更深的无奈:“建军,不是心狠,这长年累月的熬,谁也顶不住啊。妈……妈她大概就是这命。”

临行前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空气里凝着深秋的寒霜。王秀英默默地帮儿子收拾简单的行李,动作迟缓。李建军看着母亲一夜之间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的侧影,那佝偻的脊背仿佛再也无法挺直。他喉头发紧,艰难地开口:“妈,要不……咱请个人?哪怕白天来搭把手?”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偏僻的乡村,哪有什么专业的护工?即便有,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又如何负担得起?

王秀英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将一件叠好的衣服塞进李建军的背包里。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请谁?谁来伺候他这又打又骂、还尽说胡话的糟老头子?”她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枯槁的平静,像燃尽的灰烬,“算了,熬着吧。他糊涂了,我不能糊涂。他认不得我,可……可我认得他。”她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挤出一个笑,却只牵出一个比哭更苦涩的弧度,“他打的是王秀英,骂的也是王秀英。可王秀英……还是他李茂德的婆姨。”这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重重砸在李建军心上。他张了张嘴,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院门落锁时,那沉重的“咔哒”声仿佛也锁住了母亲残存的岁月。李建军隔着冰冷的铁门栅栏,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她孤零零地站在清冷的院子里,单薄的身影嵌在破败的老屋前,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凝固在深秋萧瑟的背景中。父亲在屋里又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囔,王秀英身体习惯性地一颤,随即认命般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那发出声响的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