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冰冷银钱里的孤岛(第2页)

夜深了,窗外风声渐紧,带着一种不祥的呜咽。气象台连续发布了台风橙色预警。张立军躺在床上,枕边妻子已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在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线下投下模糊的阴影。那些沉淀了半生的画面,在黑暗中无声放映:年轻时创业失败,合伙人卷款而逃,留给他一身债务和嘲讽;单位里兢兢业业几十年,临到升职的关键时刻,却被空降的关系户顶替,连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老父亲病重住院,他倾尽积蓄,跑前跑后,几个兄弟姐妹却为医药费分摊推三阻四,最终父亲走了,他不仅掏空了家底,还在亲戚口中落了个“独占家产”的污名……几十万元钱,像被风吹散的纸灰,白白扬了出去,最终连个“好”字都没落下,反而换来一身疲惫和疏离。

他像一只工蚁,在庞大的社会巢穴里搬运了半生,却始终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安全的角落。人的力量何其渺小,有时真如蝼蚁,如尘埃,那些年少时“兼济天下”的宏愿,早已被现实的罡风吹得七零八落。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管好自己,在这喧嚣的尘世里,努力地、无声地活下去,守住自己这座孤岛最后的边界。

台风“海神”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狂风裹挟着暴雨,如同失控的巨兽,疯狂撞击着整座城市。深夜,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钢针,猛地扎破了张立军勉强维持的浅眠。屏幕上跳动着弟弟张立强的名字,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

他心头一紧,手指有些僵硬地划过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弟弟的声音,而是弟媳带着哭腔、几乎被风雨撕碎的尖叫:“哥!哥!快!立强…立强他开车掉进塌陷的坑里了!水…水漫上来了!就在老城环岛西边那个桥洞底下!快啊……” 电话信号在狂风暴雨中极其不稳,尖叫和电流的滋滋声混杂,最后猛地断掉,只剩下一片忙音,空洞而冰冷,像是某种残酷的休止符。

张立军瞬间从床上弹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妻子王桂芬也被惊醒,慌乱地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他一边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套上衣服,一边急促地吐出两个字:“立强!出事了!桥洞塌陷!” 他冲进书房,毫不犹豫地打开那个上锁的抽屉,双手有些发颤地抓起里面所有的现金——那是他积攒多年、以备不时之需的“安全垫”,厚厚几沓,此刻却轻飘飘的,像毫无意义的废纸。他又迅速翻出几张银行卡塞进裤兜。

“你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王桂芬跟到书房门口,脸上满是惊疑。

“救人!找救援队!疏通关系!哪一样不要钱?!”张立军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灼。他顾不上多解释,抓起车钥匙就冲进狂暴的雨夜。

外面的世界如同末日。狂风卷着密集的雨鞭抽打在身上,瞬间就湿透了衣衫,冰冷刺骨。街道已成浑浊的河流,漂浮着各种垃圾。车子在及膝深的水中艰难跋涉,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平时二十分钟的车程,此刻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张立军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雨水模糊了挡风玻璃,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如同杯水车薪。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那个曾经用恶语伤过他的弟弟,此刻正被困在冰冷的洪水里!血缘,终究是刻在骨头里的印记,在生死关头,所有隔阂与怨怼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终于,他看到了那令人心悸的现场。环岛西侧的桥洞完全被浑浊的泥水淹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翻涌着漩涡的水潭。几辆救援车闪烁着刺眼的红蓝警灯,几个穿着橙色救生衣的身影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移动,试图靠近水潭中心一辆只露出车顶的黑色轿车。岸边,弟媳瘫软在泥水里,浑身湿透,被两个亲戚架着,失魂落魄地望着那吞噬了她丈夫的深渊,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张立军踉跄着冲过去,冰凉的雨水灌进他的领口,也浇不灭心头的焦灼。“人呢?救出来没有?”他抓住一个刚从水里上来的救援队员,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救援队员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喘着粗气摇头:“水太急太深!车陷在淤泥里了!车门打不开!我们的人正在尝试破窗!但水流阻力太大,设备施展不开!”他指了指旁边,“那是我们队长!”

张立军顺着方向看去,一个身材魁梧、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正对着对讲机大声吼着什么,脸色凝重。张立军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冲过去,语无伦次:“队长!队长!那是我亲弟弟!求求你们,想想办法!一定要救他出来!钱!我有钱!”他手忙脚乱地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几沓被雨水浸得发软、边缘已经破损的钞票,不由分说地往队长手里塞,“用最好的设备!请最好的潜水员!要多少钱都行!快啊!” 厚厚几沓湿透的红色纸币,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刺目,也格外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