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麦田里的哑巴(第2页)
土根儿懵懂地“哦”了一声,不再问了。老栓却像被自己的话烫了一下,猛地低下头,抓起镰刀,更加用力地挥向张老五家剩下的麦秆。刀刃割断麦秆的“嚓嚓”声,急促得像是要斩断什么看不见的绳索。
几天后,黄老栓终于站在了自家倒伏的麦田里。只有老婆和三个瘦小的孩子跟在他身后。张老五的“明儿一早”成了空话,王婶家也只来了个半大孩子装模作样割了半晌。天空阴沉得像块脏抹布,空气闷得人发慌。
镰刀刚挥了几下,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又急又密。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老栓单薄的衣衫,也浇透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他发疯似的挥舞镰刀,想从老天爷嘴里抢回一点口粮,可雨水让麦秆又湿又滑,镰刀也变得沉重无比。
“爹!麦子!麦子泡水里了!”土根儿带着哭腔喊,小小的身影徒劳地想把倒伏在水洼里的麦穗捞起来。
老栓猛地抬头。浑浊的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眼睛,模糊的视线里,自家那几亩命根子般的麦田,已是一片汪洋。金黄的麦穗浸泡在泥水里,被践踏,被冲散。他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塑,僵立在田埂上,镰刀“哐当”一声掉在泥泞里。雨水冰冷,却浇不灭心底那团名为“悔”的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一条离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老栓家的麦子,烂了大半。蹲在散发着霉烂气息的麦堆前,老栓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他像个游魂,在村里飘着,想找张老五,想找王婶,想找那些拍着胸脯保证过的人。可人家要么躲着不见,要么见面就诉苦,话里话外堵得他哑口无言。
“老栓啊,不是我不去,那天我家老娘舅突然来了,实在走不开啊!”
“栓哥,你看我家那点薄田,也才刚拾掇完,人都累散架了……”
“哎呀,那天雨下得邪乎,谁知道你家麦子倒那么厉害?以为你能忙过来呢!”
每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躲闪和理所当然。老栓听着,看着,那团堵在胸口的气,慢慢沉淀下去,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习惯性地搓着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嘴唇哆嗦着,那句“可你们答应过……”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像一颗生锈的铁钉,死死卡住,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怕。怕什么呢?怕撕破脸皮后更难看的局面?怕人家说他斤斤计较、不是个厚道人?怕那点维系着他“好人”名声的薄薄脸面彻底碎裂?他不知道,只是本能地畏惧着那想象中的冲突。他习惯了吞咽,习惯了退让,习惯了用自己血肉去填补别人眼里的“本分”。
他最终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脊梁弯得更狠,喉咙里含混地应着:“嗯……是……是赶得不巧……”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转身离开时,他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张被过度使用的弓,绷到了极限,却射不出任何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