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2章 羊城夜影里的十年回响
她拎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箱面的纹路。抬头望去,墨蓝色的夜空被城市的霓虹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晕,零星的几颗星子像被揉碎的盐粒,淡得几乎要与夜色相融。这让她忽然想起"幸福里"小区的夜空,那里的星星总是清亮得像是被水洗过,一抬头就能数出个一二三来,此刻却隔着千里风尘,成了模糊的记忆。
“当地同事给的消息,王耀的建材店在城郊的建材市场,导航显示还有四十分钟车程。”杨震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静默,他正低头调着手机导航,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眼底,像两簇跳动的星火,“已经打过招呼,今晚先不打草惊蛇,等明天一早他开店了再正面接触。”
车子驶离机场高速,窗外的景致如同被按了慢放键,一点点发生着变化。起初是流光溢彩的城区,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万家灯火,像一片流动的星河;渐渐地,灯火稀疏下来,路灯的间隔越来越远,道路两旁的绿植却愈发疯长,枝叶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几乎要探进车窗来。偶尔掠过成片的仓库和建材堆场,巨大的广告牌在夜色里投下幢幢黑影,"钢筋水泥管材"的字样在昏黄的路灯下忽明忽暗,像一串沉默的密码。
"耀兴建材"就藏在这片连绵的商铺中间,毫不起眼,却又像一块等待被撬动的拼图。凌晨的市场早已褪去白日的喧嚣,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固执地亮着,光线懒洋洋地洒在店铺紧闭的卷帘门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仿佛在地面上划下了一道沉默的问号。季洁和杨震把车停在斜对面的树荫里,熄了火,黑暗便像潮水般瞬间将车子吞没。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货车,车灯会短暂地划破这片沉寂,在地面上投下两道转瞬即逝的光带,又迅速被黑暗收回。
“你看那卷帘门,像是有人在里面。”杨震的目光锁定着店铺的方向,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夜色。季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那卷帘门没有完全拉死,留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隐约有微光从里面透出来,柔和得像是台灯的光晕,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
两人没有下车,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车里守着。时间像凝固的糖浆,一分一秒地缓慢流淌。车厢里的冷气渐渐散去,湿热的气息从车门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味道,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季洁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道缝隙里的光,恍惚间,"幸福里"3号楼墙根下找到的那些金属碎片仿佛就在眼前,边缘锋利,带着锈蚀的痕迹;还有谢秀娟笔录上那些用力到几乎要划破纸页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压抑的绝望。心里那股沉郁的情绪便又翻涌上来,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微光突然灭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车厢里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仪表盘上微弱的指示灯还亮着。又过了大约十分钟,一阵"哗啦——"的声响划破寂静,卷帘门被拉起了一小截,一个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是个中年男人,身材微胖,头顶的头发有些稀疏,露出光洁的头皮。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领口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塑料袋,脚步有些踉跄,像是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他站在门口,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天色,又飞快地左右扫视了一圈,那动作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像受惊的兔子在探查四周的动静。
“是王耀。”杨震拿出手机,调出提前准备好的照片比对了一下,语气笃定,“错不了。”
王耀没走太远,就在店铺旁边的垃圾桶前停住了脚步,抬手将手里的塑料袋扔了进去。塑料袋落地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有金属物件在里面碰撞。他没有立刻回去,而是靠着墙根蹲了下来,从裤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上。
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偶尔照亮他半边脸。季洁看清了,他眼角的皱纹很深,像是被什么东西常年揪着,连抽烟时嘴角都往下撇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烦躁,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他抽得很快,一支烟没几口就燃到了尽头,火星在他指尖亮了一下,随即被他用力摁灭在脚下的泥土里,留下一点暗红的印记。
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店里时,手机突然响了。那铃声在深夜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钝刀划破了沉闷的空气。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后,脸色倏地变了,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些,像被抽走了骨头。他没有立刻接起,而是快步走到卷帘门投下的阴影里,才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季洁和杨震在车里屏住呼吸,也只能听见零星的几个字,看见他不停地点头,偶尔应一声"嗯知道了",眉头却越皱越紧,像是被什么难题困住了。最后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和恼怒:“那东西早就处理干净了!不可能......”话说到一半,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住了口,对着电话匆匆说了句“我知道该怎么做”,便迅速挂断了。
挂了电话,王耀站在原地没动,肩膀微微发抖,刚才还带着点倦意的身体,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拉开卷帘门钻了进去。很快,里面的灯又亮了起来,只是这次,那道原本就窄的缝隙被他拉得更紧了些,几乎看不出光亮。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急着找他。”杨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发出规律的轻响,“他刚才提到的"东西",十有八九和我们在"幸福里"找到的碎片有关。”
季洁望着那扇紧闭的卷帘门,心里那股笃定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十年前那场暴雨里掩埋的秘密,王耀不仅知情,甚至可能就是其中的参与者。而刚才那个电话,像一把钥匙,或许正藏着更深的线索——除了王耀,还有谁在害怕当年的事被重新揭开?
天快亮时,建材市场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货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搬运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卷帘门被拉起的"哗啦"声连成一片,像潮水一样漫过整个市场,将这片区域从沉睡中彻底唤醒。王耀的店铺也开了门,他站在门口指挥着工人卸货,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浮在表面,没到眼底,眼角的皱纹里,还藏着昨夜未散的惊惶,像没擦干净的污渍。
季洁和杨震下了车,朝着店铺走去。晨光穿过市场上方的棚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打碎的琉璃。当光线落在王耀脸上时,他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手里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纸张散落开来。
“王耀先生,我们是市局的,有些事想向你了解一下。”季洁亮出证件,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关于十年前"幸福里"小区施工时,陈启铭的事故。”
“陈启铭......”王耀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身后的货堆,几根钢管"哐当"一声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在喧闹的市场里格外突兀。“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那是场意外,早就结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季洁对视。
“是吗?”杨震弯腰捡起地上的账本,目光扫过他颤抖的指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可我们在3号楼地基附近,找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还有人说,当年雨停后,你曾问过"东西处理干净了没"。”
王耀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像一张被水浸过的白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幸好被旁边一个不明所以的工人一把扶住。
“跟我们回去聊聊吧。”季洁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汪深潭,“十年了,有些事,该说清楚了。”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建材市场的钢架,在王耀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跳动的往事。他望着季洁和杨震,又看了看周围探头探脑的工人,最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缓缓垂下了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像蒙了一层灰:“好,我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这片喧闹的市场里,荡开了一圈圈涟漪。那涟漪穿过十年的光阴,穿过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朝着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慢慢漾去——那里,藏着所有答案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