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世间还值得
你还是不懂，你知道他们有多不容易么？”
萧北梦将目光落在湛云璃的身上，“他们当初被迫走出大漠，去到天下各地艰难求生，一旦被人知晓他们是漠北军的后裔，便会遭到嘲讽、排挤、毒打，甚至会失去性命。
他们不得不隐姓埋名，分散在天下各地，像无根的浮萍，背负着滔天的冤屈，尝尽人间千辛万苦，抢着做别人不愿意干的重活累活，却仍旧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们历经常人根本承受不住的磨难，才终于有了一份安定的生活。
他们不亏欠这个世间半分，这个世间却亏欠了他们太多，凭什么还要他们抛却性命来守护这个世间。
这不公平，对他们而言，实在太不公平！”
湛云璃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我可以不计较这些，可以来到朔风城，来守护这座天下。但我不能要求他们也这么做，因为这个世间不值得。”萧北梦将目光看向了天边的云彩，心中升起无限的苍凉。
原本，他以为在这种危及整座天下情形之下，自己带领孤行者们誓死守护朔风城、誓死守护这座天下，凭着这一腔热血可以感动许多人，从而让他们火速驰援朔风城，众志成城，打败黑沙军。
姬氏，他当然不做指望，他们不在背后捣乱已经是难得。但刚刚接受过自己帮助的贺雄飞，与自己交情不浅的东河道云家，他们总该支援吧。
但现实让萧北梦很是失望，镇西军始终没有回应，东河道云家送了一批粮草和箭矢过来之后，也没有了任何的消息。
如此场景，让萧北梦感受到，自己实在太过单纯，还有些可笑，高估了人心，也错估了人心。
“萧世子，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湛云璃也看向了天边的云彩，“你可以暂时地失望，但千万不要沮丧。这世间有漠北军，有你这样的人，它就值得。”
“但愿吧。”
萧北梦缓缓转身，准备离开城头。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城外有急促且杂乱的马蹄声响了起来。
萧北梦迅速转头，极目远眺，很快便看到，有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急速策马而来。
稍稍让他有些疑惑的是，这百余人形形色色，有满脸皱纹但身形还比较硬朗的白发老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郎，他们行进的步伐也不齐整，没有整齐的队形，看上去稀稀拉拉，一看就没有受过训练，或者他们很可能就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显然都不是正规的军人。
同时，更让萧北梦不解的是，如今百姓们都忙着远离北三州，但这百余人为何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最危险的朔风城。
待到百余人的队伍离得近了，萧北梦突然浑身一震。
因为，在这百余人的队伍当中，有十二名骑士与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差异，他们昂首挺胸地并行在一起，不管是快还是说慢，始终保持在一条直线之上。同时，在他们的身上，穿着相同的皮甲，腰间挂着相同的战刀。
这些皮甲和战刀明显都有些年头了，皮甲已经泛黄，刀鞘和刀柄上的油漆早已剥落。
尽管如此，萧北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些皮甲和战刀，因为，当初第一次去漠北的时候，他便在孤行者的身上看到过相同的皮甲和战刀。
毫无疑问，这十二位骑士都是漠北军的后裔。
没有接到指令和召唤，漠北军的后裔们自己来了！
百余名骑士很快就奔到了朔风城的城下，在离着城门约莫二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看守城门的军士看到这百余人阵容虽然杂乱，但多数人的身上都带着兵刃，便立马摆出了迎敌姿态，其中的头目放声高喊。
一位身材魁梧的白发老者从队伍中骑马出来，他朝着城门下的军士拱了拱手，“老夫赵顶天，乃是阳州人士，特来增援朔风城，他们与我一样，从不同的地方而来，都想着替朔风城尽一份绵薄之力。”
白发老者之后，人群纷纷发声：
“我从营州而来，马不停蹄，就是要来和你们一起杀黑沙帝国的浑蛋！”
“我来自播州，绝对不能让黑沙军攻破朔风城！”
“杀黑沙贼的事情，岂能少了我儋州李猛！”
…………
待到人们的声音渐渐减弱之后，赵顶天再次出声：“我们赶得比较急，来得快了一些，后面还有更多人正陆陆续续赶来。守护朔风城，就是守护整座天下，这不仅仅是萧世子、孤行者、南寒军和镇北军的事情，这是全天下人的责任。”
城门下的军士们听到这番话，一个个也激动起来。
他们为了心中信念，已经决意与朔风城共存亡，他们现在已经不惧怕死亡，却惧怕天下人的冷漠，惧怕自己的一腔热血在天下人的眼里一文不值。
看守城门的军士头目快速平息了心中的激动，而后将目光看向了城头。
百余名骑士也随后往城头看去，立马便看到了正站在城头上的萧北梦和湛云璃。
“萧世子！”
“大家快看，萧世子在这里！”
“萧世子，我们来朔风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想亲眼看看你。”
…………
百余名骑士立马发出了欢呼声。
当年，萧北梦被姬氏和落霞山通缉，他的画像贴满了各大城市的大街小巷，百余名骑士一眼就将萧北梦给认了出来。
萧北梦看到城下欢呼激动的人群，心中的苍凉和失望顿时一扫而空，他认同了湛云璃的话，这个世间还值得。
这个时候，有十二名骑士从欢呼的人群之中缓缓行出，一字排开地来到了人群的最前头，人人穿着泛黄的皮甲，腰悬油漆剥落的战刀。
十二名骑士整齐划一地停住身下的战马之后，而后动作齐整且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再朝着城头单膝下跪。
其中一位黑须中年汉子高声喊道：“漠北军千夫长张弛第三世孙张远，拜见小王爷！
张远此番前来朔风城，代表着天下各处的漠北军后裔，想要亲口问一问小王爷，您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们。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您为什么还没有向我们发起召唤。
我们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时刻都在等待着漠北军号角的吹响！”
“小王爷，我们漠北军后裔时刻都在等待着漠北军号角的吹响！”随着张远的话音落下，其他十一位汉子齐齐放声高喊。
萧北梦的鼻头有些发酸，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深吸一口气之后，沉声说道：“漠北军张远听令，带队入城！”
…………
赵顶天没有说假话，在他们入城之后没过多久，陆陆续续有人从天下各处来到了朔风城，要与朔风城共存亡。
他们虽然不是军人，但大多身体强壮，孔武有力，其中有不少还是元修。
李忆广不再参与工事修建的事务，转而开始对这些陆续支援过来的人员进行安排编制，同时对他们进行速成训练。
原本，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是不能够上战场的，但现今的形势，萧北梦也是无奈。
他尽量将这些支援来的仁人志士们安排在城内，对他们进行守城训练。
同时，在赵顶天和张远进入朔风城的第二天，朔风城的城头上竖起了一面大旗，红底金边，中央书写着一个硕大的楚字。
这是漠北军的楚字王旗！
在楚字王旗重新飘扬的时候，八万孤行者正列着整齐的队伍聚拢在朔风城的中央广场上。
萧北梦虚立在半空之上，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宣告：“从今日起，你们不再孤行，你们将从先辈们的手中接过旗帜，你们现在只有一个名字，漠北军！”
“漠北！漠北！…………”
八万孤行者齐齐高吼出声，声音响彻整座朔风城，冲破云霄。
吼着吼着，一个个的漠北军汉子热泪盈眶。
这一天，他们等待了太久，这一声声的大吼，将他们这些年堆积在心中的委屈和苦闷都宣泄了出来。
吼声完毕，世上再无孤行者，漠北军重现于天地间。
翌日，夜，华灯初上。
天下各州，只要有迷花阁和望香酒楼的城市，都在同一时间响起了深沉呜咽的号角声。
天顺二十八州，再加上南蛮、东疆诸岛和圣城，都有号角声响起。
这是漠北军的集合号角，它们在同一时间响彻在天下各处。
号角声持续了十息的时间，而后悉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幕幕不同却又相同的场景在天下各处上演：
“老头子，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连腿脚都不利索了，还去朔风城做什么？”已经头生白发的老妪一边替老伴收拾行装，一边开口相劝。
“正是因为一大把年纪了才要去，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好不容易等到漠北军重现于世，我岂能错过。小王爷已经吹响了号角，莫说腿脚不利索，即便是爬，我也要爬到朔风城去！即便小王爷嫌我老，看不上我，不让我上阵，我给小王爷牵马总还能成吧。”
头发已经稀疏的老者紧了紧身上老旧的皮甲，转了一个圈，笑问道：“你看看，我爹留给我的这身皮甲合不合身？”
…………
“儿啊，去了朔风城，可得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堕了漠北军的威风，不要让你爹在地下睡不安稳。”
在一处偏僻的村庄内，年龄不大但却满脸沧桑皱纹的妇人给儿子扎紧了腰带，并将一柄刀鞘已经破裂的漠北刀递到了儿子的手中，“这是你爹最宝贝的东西，今天就交到你的手中，去了朔风城，就卖力地把你爹教你的本事都施展出来，让小王爷知道，我们虽然久不再漠北，但漠北军的所有本事一样都没落下过。”
“母亲，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让父亲失望的。”身材有几分瘦弱的年轻人将胸脯拍得咚咚直响。
…………
朱门高墙的大院内，正厅灯火通明。
身穿锦服的圆脸老者神情肃穆，在他的前方，四位年龄不一的男子一字排开地站定。
在老者的身边，有一位老妇人领着四位年龄不一的女子，一个个俱是神情焦灼，最后，老妇人终于忍不住出声：“老爷，漠北军的号角吹响，你们要去支援朔风城，我举双手赞成，但是，咱们一共才四个儿子，你好歹留一个在家里啊。”
老者把眼一瞪，“你这是什么胡话？若不是因为郡主，我俩早就饿死在街头了，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哪里还能儿孙满堂？
如今，黑沙那帮杂碎纠集七百多万乌合之众来欺负我们小王爷，若不是你们这些妇人上不了阵，我恨不得把你们都带上。
当年，我父亲乃是漠北什长，我只带着四个儿子过去，已经觉得亏欠小王爷，对不起父亲。
你不要再说了，赶紧准备酒菜，我们父子五人吃饱喝足，就连夜赶赴朔风城！”
…………
城郊，铁匠铺。
“你能推迟一个月再走么？”
背着婴儿的年轻女子，久久擦拭着一把乌黑的长弓，犹豫了老半天，终于把堵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不能再晚了。”
身材壮实的铁匠将三个箭壶背在了背上，“漠北军的集结号角不到万分紧急的时候，不会吹响。祖父乃是漠北军神箭营中的神箭手，号角吹响，我怎么能在家中耽搁？”
“还有一个月，就该儿子抓周了。”女子的眼角已经有了泪花在闪烁。
铁匠犹豫了一会，将女子手中的长弓接了过来，大踏步地走向了房门，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但却没有回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给儿子补一次抓周。如果我没能回来，只要有漠北军的地方，你就去找他们，报上我祖父的名字，他们一定会全力地照顾你们母子。”
说完，铁匠直接迈过了门槛，快速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滑落，而后被夜风吹散在空中。
…………
在漠北军号角吹响的那一晚，天下各地，所有听到了号角声的漠北军后裔闻令而动，从柜子里、地窖中，取出了历经岁月沉淀却从来片尘不染的家传漠北军装备，一个个披挂上阵，星夜驰援朔风城。
这些漠北军的后裔们虽然彼此间虽然没有联络，但出自血液中的默契使得他们第一时间向着最近的有号角声响起的州城聚拢。
他们知道，号角响起的地方，必然有漠北军接应。
迷花阁和望香酒楼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当漠北军的后裔们在州城集合后，各州城的迷花阁和望香酒楼的人会第一时间送过去足够的马匹、兵甲和干粮，还有银两。
于是，在漠北军号角吹响的第三日，一支支人数不等，但俱是装备齐全、军容齐整的骑兵队伍从各个州城急速出发，向着朔风城全速奔驰，在这些骑兵队伍的最前方，有旗帜高高飘扬，红底金边，中间纹绣着一个大大的楚字。
漠北的楚字王旗再一次飘扬在天地间，逆风而上，直奔人人避之不及的北三州，直奔最危险的朔风城。
天顺姬氏仍旧掌控的六州之中，也有漠北军的后裔。号角召唤的是所有漠北军后裔，当然也包括姬氏掌控的这六州。
萧北梦没有区别对待，身处这六个州的漠北军后裔们也是先在有号角声响起的城市集结，而后整队出发，全然不去考虑姬氏会不会对这些漠北军的后裔不利。
之所以不去考虑，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料定，姬氏不敢这么做。
如今，黑沙军威胁的乃是整个天下，姬氏不出兵救援朔风城，他们掌控的六州之中的百姓们已经有了想法，他们若是还敢为难或者加害正驰援朔风城的漠北军后裔，他们勉强还能掌控的六州必定会有动乱。
萧北梦所料不差，姬氏非但没有为难这些漠北军的后裔，反而在漠北军后裔的行进路线上大开方便之门，都不需要通关文书便直接放行，似乎担心他们在自己的地界上逗留太长的时间。
对于姬氏的做法，萧北梦很理解。
相较于逆风而行的漠北军后裔，坐拥六州之地、掌控百万军队却按兵不动的姬氏，就像一个小丑。
故而，他们自然是希望离着这些漠北军后裔越远越好。
其实，萧北梦完全可以用低调的方式，使得六州的漠北军后裔集结再赶赴朔风城。
他之所以没有如此做，是还存了一个念头，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激发姬氏内部的矛盾。
姬氏虽然还掌控着六州，但只是用武力掌控着六州的土地、控制着六州的百姓。
六州百姓的心其实早已背离了他们，天下百姓如何能忘记姬演在嘉元之乱时所犯下的罪孽。
萧北梦让漠北的楚字王旗在姬氏控制的六州之地飘过，就是想要进一步动摇民心，动摇姬氏的根基。
若是化解了赫连魁带来的危机，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姬演和姬氏，能有打击姬氏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