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章 七宗五姓在长安城中真正的力量(第2页)
寒风依旧呼啸,卷动着田乾真头盔上的红缨。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尊即将扑向猎物的钢铁巨兽。
他不再看安庆绪,而是猛地转身,面向黑暗中那无声聚集的铁骑洪流,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
……
长安城头,巨大的西城门防图在摇曳的烛光下展开。
裴徽负手立于图前,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背影在烛光映照下,于冰冷的墙砖上投下一道长长的、纹丝不动的影子,宛如一尊沉静而蕴藏着无尽力量的玉雕。
他的目光,早已穿透了图纸,穿透了厚重的城墙,牢牢锁定了城外那片无声涌动的黑暗。
城头只剩下郭千里与裴徽二人时,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
郭千里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眉头紧锁成深深的沟壑,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化不开的忧虑,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不安。
他踌躇片刻,终于还是上前一步,脚步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死寂的夜,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殿下,”
郭千里斟酌着每一个字,目光如同实质般紧锁着裴徽那沉静的侧影,“末将……思来想去,这心中始终像压着块大石,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那安庆绪,尤其是他身边那个狗头军师高尚……这两人狡诈多疑,心性歹毒,绝非易于之辈。如今他们被逼入绝境,穷途末路,行事只会更加疯狂难测,如同受伤的饿狼,毫无章法可言。我们此计虽妙,环环相扣,但就怕……就怕他们不肯按我们的路子走,不钻这个看似诱人的圈套,不上这个当啊!”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未知变数的深深担忧。
裴徽依旧背对着郭千里,仿佛与那巨大的城防图融为一体。
烛火跳跃,在他玄色的大氅上流淌着温暖的光泽,却无法驱散那身影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他缓缓地、极其平稳地转过身。
烛光映亮了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千年寒潭的冰面。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夜风的清冷,却蕴含着一种山岳般不容置疑的沉稳,以及一丝洞悉一切后近乎无情的淡漠:“郭老,你多虑了。”
裴徽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权当一试罢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地图上长安城西门外那片被特意标注的区域,嘴角极其细微地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安庆绪若上钩,不过是锦上添花,省些力气,让这场收网更利落些;他若是不上钩……”
他再次停顿,目光却已越过地图,仿佛穿透了茫茫夜色,投向了长安城外乃至整个关中广袤的土地,那眼神如同俯瞰猎场的苍鹰,带着绝对的掌控力,“亦无碍大局。”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落在玉盘之上,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本王早已在长安城外,在关中每一处要道、险隘、河谷、乃至叛军可能的溃逃路线上,布下了真正的天罗地网!叛军主力,无论他安庆绪今夜如何挣扎,一个都休想活着离开关中!此地,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这冰冷的宣告,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绝对意志。
裴徽此刻心中涌动的,远不止是运筹帷幄的必胜信念,更有一份沉甸甸的、甚至浸透了血腥味的责任,如同枷锁般压在他的心头。
他深知,这场宏大棋局的代价,早已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以无数鲜活的生命为墨,深深烙印在了关中的土地上。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长安宫殿厚重的穹顶,望向了关中被叛军铁蹄蹂躏成焦土的村庄,望见了那些在废墟中哭泣的无辜妇孺;
他仿佛看到了蜀道之上,那仓皇如蚁、被李隆基强抢的百姓,在饥饿、寒冷和追兵的刀锋下艰难挣扎……
“否则……”裴徽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平淡之下,却蕴含着如同火山岩浆般汹涌的悲愤与肃杀,“本王如何对得起那些在关中惨死于叛军屠刀之下,血流成河、尸骨未寒的无辜冤魂?”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如何对得起那些被李隆基一行在逃亡路上劫掠的可怜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拷问。
一股强烈到近乎暴戾的杀意,如同被压抑的熔岩,在他胸中猛烈地翻腾冲撞,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修长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将这毁天灭地的杀意死死压制下去。
若非为了利用叛军的威胁,将那个昏聩老朽、只顾逃命的李隆基彻底吓出长安,为日后真正廓清寰宇、再造乾坤扫清这最大的障碍……
裴徽本有机会,也有把握,在潼关天险就将叛军彻底挡住,让他们连踏入关中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血债,这些累累白骨,既是叛军造下的无边罪孽,又何尝不是那龙椅上昏聩老儿和他那班蠹虫臣子的责任?
是他们,亲手打开了这地狱之门!
如今,这笔浸透了血与泪的账,连同那象征着至高权柄、却沾满了民脂民膏和百姓血泪的至尊之位,我裴徽,都要亲手,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这些翻江倒海、足以颠覆乾坤的思绪,最终只化作他眼底一抹更深的、几乎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极地万载不化的玄冰。
他并未宣之于口,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郭千里感受到裴徽身上那股骤然爆发又瞬间收敛、却更加令人心悸的凛冽气息,心中猛地一凛,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知道殿下心意已决,且胸中自有丘壑,那“天罗地网”绝非虚言。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覆盖整个关中的死亡之网正在缓缓收紧。
他不再多言,只是猛地挺直腰板,抱拳,对着那年轻却如山如岳的背影,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沙哑与斩钉截铁:“末将……明白了!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配合殿下,将这祸乱天下的叛贼,彻底剿灭!”
……
寅时三刻,更深露重,寒意刺骨。
裴徽重新转过身,再次面向城外无边的黑暗。
那袭玄色的大氅在愈发猛烈的夜风中猎猎扬起,划出一道冷硬而优雅的弧线,如同传说中死神悄然收拢的斗篷,将身后城头的一切喧嚣、血腥与算计,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他与眼前这片即将化为炼狱的战场。
他再次举起了那具冰冷的黄铜望远镜。
镜筒在他手中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晃动。
他微微调整焦距,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仿佛凝固的夜幕,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城外叛军大营的方向,更锁定了那片在黑暗中无声涌动、如同即将决堤的黑色洪流般、正做着入城劫掠美梦、自以为即将得手的叛军精骑暗影。
望远镜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他的眉骨,镜片后的世界一片模糊的墨色,唯有那片涌动的暗影,在他眼中清晰无比,如同即将送入虎口的羔羊。
他的嘴角,那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似乎更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近乎神只般的淡漠与审判之意。
瓮城的柴薪早已堆积如山,只待星火;特制的火油早已悄然倾泻,暗藏杀机。
万事俱备,只待猎物入彀。
届时,一点火星,便将点燃这焚尽叛军最后野心与生机的冲天烈焰!让这黑夜,化为白昼;让这贪婪,化为灰烬!
长安城的命运,乃至这纷乱天下的棋局,都在这位年轻郡王看似随意、实则掌控一切的指尖,悄然转动,落子无悔。
……
……
长安城的夜,深沉得如同浓墨泼洒,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持续三日的血腥攻城虽已暂歇,但那浓烈的焦糊味、刺鼻的血腥气,以及一种仿佛铁锈般腥甜粘稠的恐惧感,却像一层无形的毒瘴,弥漫在空气里,死死缠绕着这座千年帝都的每一寸土地。
宵禁的铜钲早已敲过,一百零八坊的厚重坊门紧闭,如同沉默的巨兽合上了嘴。
除了更夫梆子单调而空洞的回响,在死寂的街巷间撞出令人心悸的涟漪,以及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带着呜咽般的野狗低吠,整座长安城,宛如一头在巨大创痛与疲惫中挣扎的巨兽,于不安的寂静中沉重地喘息。
月光被厚重如铅的乌云彻底吞噬,吝啬地只在云层缝隙间透下几缕惨白的光线,无力地勾勒出高耸坊墙和空荡街道的模糊轮廓。
阴影在每一个墙角、檐下、废墟深处扭曲蠕动,仿佛蛰伏了无数窥伺的鬼魅,随时准备扑出噬人。
旅贲军果毅都尉黄元俊,一个身材敦实如铁墩、面色黝黑如锅底的中年汉子,骑在他的战马上,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焦躁与挣扎。
他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左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摩挲着冰冷的刀柄,力道之大,让指节因缺血而泛出病态的苍白。
他身后,是近千名旅贲军士兵。
沉重的明光铠在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月光下,反射着幽暗、冰冷的光泽。
整支队伍沉默得可怕,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只有皮靴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嗒——”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传出老远,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黄元俊的心鼓上,让他的心跳也跟着这催命的节奏乱撞不休。
‘寅时……西城门……博陵崔氏……’黄元俊的脑子里,反复咀嚼着身后那个庞然大物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密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冒出屈辱与恐惧的青烟。
他并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早已让他尝遍生死,也深知“忠诚”二字在乱世中的分量。
他更清楚此去意味着什么——背叛!赤裸裸的背叛!
背叛这座他带兵守卫了十几年的城池,背叛那些刚刚还在城头并肩浴血、此刻或许已经长眠在冰冷城墙下的同袍!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他的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激得他后颈汗毛倒竖。
然而,家族的威压——那盘踞河北、根深叶茂的博陵崔氏,其意志如同泰山压顶。
许诺的滔天富贵——足以让几代人挥霍的田宅金银,闪烁着诱人而罪恶的光芒。
以及一丝在绝望中滋生的、极其渺茫的侥幸——“事成之后,或可免于一死?”
这些念头,如同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动摇的心,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身后的士兵,生怕从那些年轻或沧桑的眼中,捕捉到一丝怀疑或探究的目光,那会让他瞬间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