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让裴徽成为天下共敌?(第3页)

相较于卢承嗣强撑的镇定和郑元晦的失魂落魄,他眼中翻滚的情绪更多是狠厉与赤裸裸的、近乎贪婪的算计。

赵郡李氏以武传家,私兵之精锐、甲胄之精良冠绝河北,这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倚仗!

恐惧?有!想到那“按族谱点名”的屠戮手段,饶是他心硬如铁,后背也不由自主地掠过一阵阵寒意。

李氏内部……是否有叛徒?

族谱……如何泄露?

但此刻,这些疑虑瞬间被更强烈的念头压倒:这是李氏的机会!千载难逢!清河崔氏倒了,博陵崔氏自残苟活,卢老儿也慌了神,露出了疲态……若能在这次危机中掌握主导,甚至……取代范阳卢氏那隐隐为首的地位?!

指挥权!他需要指挥权!需要整合其他几家的力量!赢了,李氏当兴;输了……不,不能输!必须赢!必须用那魔头的血,浇铸李氏新的权柄!

太原王氏大管事王珪坐在卢承嗣对面,身形瘦削如竹,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细麻布袍,与这堂内的奢华格格不入。

他面无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角落里一尊被遗忘的泥塑木雕,仿佛周遭令人窒息的恐惧、绝望的汗味、粗重的喘息都与他无关。

唯有那双偶尔在昏黄灯光下转动的眼珠,会闪过几缕幽深难测、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精光,才透露出这具看似枯槁的躯壳内,蕴藏着何等惊人的、冰冷的算计。

太原王氏在长安城破前便以惊人的决断和近乎无情的效率,将核心嫡系、最重要的典籍财富秘密转移,如同壁虎断尾,舍弃了部分旁系与未及时撤离者,成功躲过了裴徽安排心腹严庄对王氏的致命清洗。

这份远见与冷酷,曾令其他几家暗中齿冷。

此刻密会,连一位嫡系族老都未现身,仅派他这位大管事王珪与会,其谨慎已到了极致。

太原王氏虽元气受损,但千年根基未动。

王珪此来,与其说是寻求庇护或献策,不如说是冷眼旁观,伺机而动。

他思考的核心冰冷而精确:如何利用其余几家的恐慌和力量?如何借刀杀人,消耗潜在的对手?

如何在这场滔天巨浪中,最大程度保存王氏仅存的元气?

那看似空洞的眼神深处,是一张精密计算、步步为营的棋谱。

他在评估,评估卢承嗣计划的可行性,评估李崇德的威胁,评估郑元晦的废物价值,评估……太原王氏下注的时机与筹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角落香炉的青烟似乎也凝滞了,不再上升,而是在低处盘旋、消散。

最终,卢承嗣那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第一颗石子,打破了这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死寂:

“诸位……”

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清河崔氏,煌煌千年门楣,诗礼簪缨之族,顷刻间化为白地!尸山血海,血犹未温!长安城中,我等各家留在那里的骨血菁华,更是被斩尽杀绝,妇孺不留!此仇此恨,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洗刷!此乃掘我祖坟,断我苗裔之万世血仇!”

他的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缓缓扫过众人惨白或铁青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黄巢’……此獠崛起之迅猛诡异,绝非常理可度!若说其背后无人倾力支持,老夫第一个不信!”

“裴徽!此獠手握强兵,击败叛军,窃据长安,如今已控制关中、中原、河北膏腴之地!与我等世家巨室素来有仇隙,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了他,还有谁能、还有谁敢如此倾力支持一个流寇,行此灭绝人寰之事?嫌疑,唯他最大!”

他猛地一拍桌面,震得琉璃宫灯微微摇晃,光晕在他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所以,‘黄巢’绝非寻常流寇饥民!其心之狠毒,其志之险恶,欲掘我世家千年之根基,断我等血脉之传承,实乃亘古未有之大魔!此獠不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卢公!卢公啊!”郑元晦再也按捺不住,用绣着金线的宽大袖子胡乱擦着脸上不断涌出的、冰冷的汗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几乎要瘫软下去,“说这些……说这些何用啊!仇要报,可眼下……眼下是火烧眉毛了!那……那魔头下一个目标是谁?是我荥阳?还是博陵?”

“卢公您也说了,博陵崔氏那崔弘毅老匹夫……他……他竟狠心自焚族谱,行那断臂求生之举!这……这难道真是我等唯一的活路了吗?”他肥硕的身躯筛糠般剧烈地抖动起来,锦袍上的汗渍又扩大了一圈,眼神涣散,“族谱……那是祖宗血脉所系,是千年传承的凭证!是神圣之物啊!岂能……岂能轻焚?!要我亲手拿起笔,颤抖着……将自己儿孙的名字从那圣洁的谱牒上涂去……我……我做不到啊!”

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吞噬。

“哼!焚谱?”李崇德猛地停下敲击桌面的手指,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鹰目中射出鄙夷与凶戾交织的光芒,死死钉在郑元晦那张涕泪横流的胖脸上,“不过是崔弘毅那老匹夫吓破了胆,行那饮鸩止渴、掩耳盗铃的蠢计罢了!幼稚!”

他“噌”地站起身,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黄巢’既能拿到清河崔氏那般详尽的、连旁支庶子都记录在案的族谱,焉知拿不到我赵郡李氏的?拿不到你荥阳郑氏的?拿不到范阳卢氏的?!”

“就算我们此刻狠心烧了主谱,那些分房别支手中难道没有抄录?那些嫁出去的女儿,族谱上难道没有记载娘家父兄?还有那些流落在外的庶子、旁支、甚至……早年赶出家门的逆子!谁能保证没有一丝记录流落在外?谁能保证不被那魔头顺藤摸瓜,一一揪出,斩草除根?!”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一字一顿,带着金石之音:“依我看,躲?是躲不过去的!等死?更是愚不可及!唯有——”

他猛地拔高声音,手按剑柄,眼中凶光毕露,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合我等五姓七宗之力,倾尽所有!以雷霆之势,诛杀此獠!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方是唯一的生路!用他的血,祭奠亡魂,震慑天下!”

李崇德起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琉璃宫灯的光晕一阵剧烈摇晃,将众人扭曲变形的影子投在布满暗纹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张牙舞爪。

郑元晦被他杀气腾腾的气势吓得往后一缩,宽大的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差点滑落下去。

王珪一直低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飞快地掠过李崇德按剑的手和卢承嗣骤然握紧、指节发白的佛珠。

“如何合力?”一直沉默如石的王珪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盆冰水骤然浇在刚刚被李崇德点燃的炭火上,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和理性的质疑,瞬间让燥热的空气降温。

“李公豪气干云,欲挽天倾,王某佩服。”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然则,那‘黄巢’行踪飘忽如鬼魅,来去如风,麾下皆是百战余生的亡命悍卒,悍不畏死,且装备精良,绝非乌合之众。”

“反观我等,各家私兵虽也称得上精锐,但分散于各处庄园坞堡、深山老林,互不统属。仓促之间如何集结?集结之后,由谁统一号令?粮秣军械如何保障?从何处调集,走何路线,如何掩人耳目?”

他语速平缓,每一个问题却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指计划的核心难点,也无情地戳破了李崇德豪言壮语下虚浮的根基,让刚刚升起一丝希望的郑元晦脸色又灰败下去。

“更遑论……”王珪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卢承嗣和李崇德,“‘黄巢’狡诈如狐,凶残如狼。清河崔氏倾全族之力,五千精锐私兵不能挡其雷霆一击,反遭屠戮殆尽。”

“我等仓促拼凑之军,集结于陌生之地,号令能否通达?士气能否凝聚?又如何能确保一击必杀,毕其功于一役?若不能,反重蹈清河覆辙,引来灭顶之灾,届时……谁人能负此责?”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卢承嗣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带着汗酸与熏香混合的怪异气味涌入肺腑,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如同被冷水激醒,强行凝聚起来。

他捻动佛珠的速度陡然加快,玉珠碰撞发出细密急促如同骤雨般的脆响。

“王管事所言,句句切中肯綮!字字皆是我等命门!”卢承嗣的声音带着一种痛定思痛的沉重,环视众人,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爆发出慑人的、如同濒死野兽反扑般的精光,“单打独斗,确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之道!老夫苦思数日,殚精竭虑,已有计较。此计需我等五姓七宗摒弃千年积怨、前嫌旧隙,真正同心戮力,方有一线生机!若有半分私心,半分犹疑,便是万劫不复!”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按在冰凉光滑的云石桌面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一般的决断:“其一,锁喉!”

卢承嗣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钎,重重敲在桌面上镶嵌的冰冷云石地图上,发出沉闷一响,指尖正点在代表长安的位置。

“裴徽!此獠才是幕后元凶!他假借‘黄巢’这把妖刀之手,行灭绝我等世家门阀之实!此乃借刀杀人之毒计!我们要发动我们在各道、州、郡官府中所有的力量!门生、故吏、姻亲、盟友、乃至收买的胥吏、市井泼皮!”

“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手段——造谣、构陷、收买、威逼、挑拨离间!目标只有一个:将裴徽塑造成天下共敌!让他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断掉对‘黄巢’的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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