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韩休琳的野心和贪婪(第2页)
他跪坐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姿态从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膝盖下方那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透过厚厚的地毯,依旧传递着丝丝寒意,如同他此刻面对高仙芝的心情。
他深知这位“山地之王”的可怕——用兵如神,心机深沉,对权力有着近乎偏执的控制欲,且对长安中枢有着天然的疏离感。
他此行的策略与卢玄截然不同:不谈虚无缥缈的忠义,只谈赤裸裸的利益与致命的威胁。
“高大帅威震西域,万国宾服,实乃我华夏在西陲的定海神针,国之干城。”王衍的开场白平和而充满敬意,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他微微躬身,目光却锐利地看向主位上那个把玩着一柄镶嵌蓝宝石的波斯弯刀的男人——高仙芝。
高仙芝似乎并未认真听,修长的手指优雅地转动着弯刀,刀身在香炉的光晕下流转着幽蓝与雪亮交织的冷光。
他面容俊朗,岁月和风霜并未过多侵蚀这份英挺,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与深不可测。
嘴角似乎永远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捉摸不透。
“然……”王衍话锋一转,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要害。
“裴徽此子,年未弱冠,心性如何?观其行事,刻薄寡恩,睚眦必报。”
他直视高仙芝微微挑起的眉梢,继续道:“其以诡诈权谋上位,屠戮我世家门阀如刈草芥,所为何来?无非是收买寒门泥腿子之心,瓦解千年维系之秩序!”
“其推行的‘均田’、‘科举’之政,名为求贤惠民,实则掘我华夏千年礼法之根基,毁我士族存续之根本!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源!根基若毁,大厦将倾,安西这远离中枢的雄城巨镇,又岂能独善其身?”
他顿了顿,看到高仙芝转动弯刀的手指似乎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半拍,心中了然,继续加码:
“其掌控天工之城,所造利器之精之强,大帅想必也有所耳闻。千里镜观敌如咫尺,神火飞鸦焚城裂石…然利器如双刃之剑,用之正则护国,用之邪则祸世。”
王衍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裴徽视我等传承有序之世家为寇仇,必欲除之而后快。那么,他视大帅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威名赫赫的国之柱石为何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今日,他可借‘平叛’之名屠戮五姓七宗,明日,焉知不会寻隙削藩,夺大帅安西之权柄,毁大帅数十年浴血经营之根基?”
“长安一道旨意,或许此刻就在路上,要调大帅回京‘荣养’,或分割安西四镇兵权……届时,大帅与麾下将士血染黄沙换来的基业,将付之东流!”
王衍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敲打在高仙芝内心最深处的骄傲、对安西这片基业的绝对掌控欲以及对长安中枢那套“削藩集权”把戏根深蒂固的戒备之上。
他最后抛出了实实在在的诱饵,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魔鬼的契约:“吾主太原王氏,虽遭此子构陷打压,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保华夏正道,更为助大帅固守安西基业,免受裴徽猜忌侵削,愿倾尽所能,为大帅提供钱粮军械!”
他双手奉上一份礼单,纸张是上好的撒金笺。“此乃首批心意,内有精铁三万斤,粟米十万石,黄金五千两,西域良驹五百匹。后续,只要大帅需要,吾等关陇、河北同道,必源源不断,助大帅打造铁桶江山!若大帅……”
王衍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有意更进一步,逐鹿中原,廓清寰宇,吾太原王氏及同道,亦愿倾尽家财,联络各方,为大帅前驱奥援,共拒裴徽!西域、中原,共尊大帅为主,亦非虚言!”
高仙芝终于停止了转动弯刀。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了王衍。
他没有像哥舒翰那样暴怒,俊朗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更加玩味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他用刀尖轻轻挑起那份礼单,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拈花。
“哦?”他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兴奋?“裴徽小儿……竟能让你们这些传承千年的世家巨阀,怕成这样?啧啧,看来……倒真是有点意思,有点手段啊。”
这评价,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缓缓站起身,踱到王衍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压迫性的阴影,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世家谋士。
那股属于西域霸主的桀骜之气不再掩饰,如同出鞘的利刃:
“削藩?哼!”
高仙芝冷笑一声,手指弹了一下冰冷的刀刃,发出“铮”的一声清越脆响,在寂静的厅堂内回荡。
“那也要看他裴徽有没有那个本事,把他的手从长安,伸到这万里之外的安西来!”
“本帅的安西,是本帅和麾下儿郎用血、用命,从吐蕃人、大食人、突厥人手里一寸寸夺来的!不是他长安城里的玩具!想动本帅的根基?”他眼神骤然转冷,如同庭州城外终年不化的雪山,“先问问我安西十万健儿手中的刀,答不答应!”
对于王衍口中裴徽“掘根基”的指控和“威胁论”,高仙芝内心并未完全否定。
裴徽的年轻、激进、那些打破门阀垄断、加强中央集权的政策,以及那神秘莫测的“天工之城”,确实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这根深蒂固的藩镇大帅心上。
王氏许诺的钱粮军械,尤其是那三万斤精铁和五百匹良驹,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巨大利益,对巩固安西军力至关重要。
他踱回案边,拿起被刀尖挑起的礼单,随意地扫了一眼上面罗列的数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随手将礼单丢给旁边侍立、如同影子般的书记官:“登记入库。”语气淡漠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文。
然后,他转向王衍,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锋:“你王氏的这份‘心意’,本帅知道了。安西之事,本帅自有主张,不劳旁人置喙。”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与疏离:“回去告诉王珪……”
高仙芝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王衍的肺腑,“让他先管好自己太原那一亩三分地吧。裴徽的刀,下一个落向哪里,还未可知呢。至于‘共拒’之言……”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没有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
王衍深深一揖,脸上古井无波:“小人明白,定当转达。愿大帅武运昌隆。”
他躬身,姿态从容地缓缓退下,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然而,当他转身,背对高仙芝,即将踏出那扇镶嵌着琉璃的厅门时,借着门缝透入的一线雪光,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眼底深处,则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得色与……忧虑。
他知道,那颗名为“野心”与“猜忌”的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高仙芝没有再看王衍的背影。
他重新拿起那柄波斯弯刀,走回巨大的西域地图前。
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镶嵌在刀柄上的冰冷蓝宝石,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嗒……”声,在空旷的节堂内回荡,如同更漏,也如同心跳。
他幽深的目光越过地图上标示的葱岭、河中,仿佛穿透了万里关山,投向东方长安的方向。
王衍的话,如同魔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那份被刻意“留中不发”、由王衍秘密呈上、明确写着“共拒裴徽,拥戴高公”等露骨字眼的核心密信,此刻正静静躺在他书案最底层一个带有复杂西域机括的暗格里。
他对裴徽的观感,不再是之前那种略带轻视的怀疑,而是混合了对其手段的忌惮、对其政策的警惕、对其可能威胁自身权力的厌恶,以及……一丝被世家描绘的“逐鹿中原”前景所撩拨起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野望。
他甚至想起了当年在怛罗斯城下,面对黑衣大食那无边无际的敌军铁骑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立无援与刺骨寒意。
“裴徽……长安……”他低声自语,敲击宝石的手指骤然停住,眼神锐利如刀,“会是另一个来自东方的‘大食’吗?”
……
……
幽州,卢龙节度使府深处。
一间隐秘的密室隔绝了外界的刺骨寒风。
巨大的黄铜炭盆烧得通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将室内烘烤得温暖如夏,甚至有些闷热。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烤肉的油脂香,还有一种陈年家具混合着昂贵熏香的复杂味道。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色油亮的熊皮地毯,墙壁上挂着巨大的猛虎下山图,虎目圆睁,凶光毕露。
室内陈设奢华,紫檀木的家具,金银器皿随意摆放,处处彰显着主人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对享乐的追求。
这里没有河西的肃杀,没有安西的异域风情,只有一种属于北地强藩的、粗粝而奢靡的土皇帝气息。
郑怀恩,荥阳郑氏家主郑元晦的侄子,天生一副笑面佛的模样,圆脸微胖,未语先笑,眼睛眯成两条缝,灵活的眼珠却在缝隙里滴溜溜地转,精于察言观色和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