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一步登天的刘晏(第2页)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刘晏手背的疤痕,知道更凶险的考验还在后面。


 杜黄裳则暗暗点头,刘晏的应对,确实将损失降到了最低,且扩张迅速,这份急智和决断,非常人所有。


 “至于刺杀……”刘晏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深潭。


 他左手下意识地抚过那道从虎口蜿蜒至腕骨的浅粉色疤痕,指尖冰凉,仿佛再次触摸到那擦颈而过的死亡气息。


 殿内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连炭火都安静下来,光线变得幽暗。


 杜黄裳的呼吸也下意识地屏住了。


 “自书坊在河北道、河南道、山东等地初具规模,显出燎原之势,卑职这颗头颅,便成了某些人眼中非取不可的‘奇货’。”


 刘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份平静下蕴含的惊心动魄,却让听者脊背发凉。


 “前后遭遇大小行刺、投毒、陷阱……共计七次。” 他报出一个冰冷的数字。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连侍立一旁如同影子般的杜黄裳,都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缩,看向刘晏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七次!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世家蓄养的亡命之徒追杀下,竟能活下来?


 这简直是奇迹!


 “有在荒僻驿道上伪装成剪径盗匪,趁夜劫杀,刀光映着残月,喊杀声刺破荒野;


 有在卑职投宿旅店时,买通店家小二,于饮食茶水中下入无色无味的剧毒‘鹤顶红’,若非那晚卑职因核算账目至深夜,腹中饥饿,先喂了窗台上一只偷食的野猫半块点心,顷刻间那猫便七窍流血而亡……”


 刘晏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有趁卑职视察书坊人流密集时,混入人群,突施冷箭,箭簇就钉在卑职脚边三寸的青石板上,尾羽犹自颤动……”


 每一个场景都如同一幅血腥的画面在殿内众人眼前展开。


 “最险的一次,在洛阳城外三十里铺。”


 刘晏的目光变得有些空洞,仿佛陷入了那惊魂一刻。


 “卑职乘马车赶往新店开张吉时,行至一处狭窄山道,两侧峭壁如削。前方突遇‘塌方’阻滞,乱石横陈。护卫统领王校尉乃天工之城百战老卒,经验丰富,立刻察觉有异,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寂静,连鸟鸣都消失了。


 他厉声喝令,命大部护卫下车探查,结阵警戒。就在护卫刚离车数步,两侧山林之中,强弩齐发!弩矢如飞蝗,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夺夺夺’!


 车壁瞬间被射穿十数处,木屑纷飞如雨!一支淬毒的弩箭,贴着卑职脖颈擦过,冰冷的箭簇带走一丝皮肉,留下这道疤。”


 他再次指向手背那道狰狞的痕迹,指尖的颤抖更明显了。


 “若非王校尉反应神速,喝令护卫结盾墙;若非天工护卫皆是百战死士,拼死结阵抵挡,以血肉之躯筑墙,数名兄弟当场殒命;若非裴帅赐下的那件贴身精钢内甲护住心腹要害,挡开两支直奔胸腹的致命弩箭……卑职……早已命丧黄泉,尸骨无存!”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音和难以磨灭的痛楚。


 炭火的微光在裴徽深邃如渊的瞳孔中剧烈地跳跃、明灭。


 他的脸色依旧沉静如水,仿佛万古不变的寒潭。


 但案下交握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显示出内心汹涌的怒意。


 他仿佛能闻到刘晏话语中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感受到那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彻骨寒意。


 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一个本应在书斋中挥毫泼墨的士子,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来自黑暗深处的死亡威胁,能咬着牙挺过来,并将其视为磨砺而非退缩的理由……其心志之坚韧,胆魄之雄浑,已远超常人的想象!


 裴徽心中,对刘晏的评价再次攀升。


 杜黄裳此刻看向刘晏的眼神,只剩下纯粹的敬佩,如同仰望一座历经雷击而屹立不倒的山峰。


 “除了刀剑相逼,还有……裹着蜜糖的毒箭。”


 刘晏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世情的嘲讽,“世家手段,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约莫半年前,在淮南道寿州,卑职下榻一处看似普通的驿馆。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之时,有人竟如鬼魅般潜入卑职卧房,未曾惊醒任何护卫,只在桌上留下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箱。”


 刘晏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如同被激怒的鹰隼。“箱内,是码放整齐、足以晃花人眼的十万贯‘飞钱’!黄澄澄的票券,散发着铜臭与权力的诱惑。


 还有一份……盖着清河崔氏嫡系徽记的空白荐书,墨迹犹新,只需填上卑职姓名,便可直通吏部!


 来人留下口信:只要卑职‘适时病退’,交出书坊账簿,或‘透露书坊背后真正东家’一丝线索,便可保我入仕即授五品实职,保我刘氏家族三代富贵荣华!甚至……”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当夜便有两位身披薄纱、体态婀娜的绝色佳人被送至驿馆,莺声燕语,声称是‘照料起居’,其意不言自明。”


 刘晏猛地抬起头,目光坦荡如朗朗青天,毫无闪避地迎向裴徽那仿佛能洞悉灵魂的审视眼神,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石之音:


 “殿下!卑职出身寒微,深知钱财官位之重,更知光宗耀祖乃平生所愿。


 然,卑职更知,若无殿下信任,若无殿下赐予这天大的舞台,若无殿下于无声处化解那滔天巨浪,若无天工之城源源不断的财货、精兵与那神鬼莫测的印刷之术支撑,卑职纵有满腹经纶,亦不过是一介困守书斋、皓首穷经、最终老死牖下的酸腐书生!


 世家之诺,看似锦绣前程,实为穿肠毒饵。


 饮鸩止渴,非但自身身败名裂,更将遗祸殿下新政大业,遗祸千千万万翘首以盼的寒门学子!


 卑职当夜便将那箱财物连同荐书,原封不动,派人送至寿州刺史案头,并附言八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好!”


 裴徽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沉寂已久的春雷骤然炸响!


 这一声“好”字,再无半分平淡,而是蕴含着雷霆万钧的激赏、由衷的动容与炽热的肯定!


 他当然不会只听一面之词,毕竟汇报工作只会往好了说。


 事实上,刘晏说的这些事情,他早就通过不良府探子了解过了。


 刘晏并没有夸大,说的都是事实。


 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玄色袍袖带起一阵风,绕过那象征权力的宽大紫檀书案,几步便走到刘晏面前!


 高大挺拔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但刘晏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足以融化冰雪的灼热认可,一种灵魂被彻底看透和肯定的战栗。


 殿角的杜黄裳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眼中精光爆射。


 裴徽的目光如两柄烧红的利剑,紧紧锁住刘晏那双疲惫却清澈坚毅的眼睛。


 那深邃的星海之中,此刻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如同发现了绝世璞玉,又似将军检阅了浴血归来的百战雄师:


 “刘晏!你这一年零三个月,历经生死劫难,饱尝世情冷暖,面对刀斧加身而不退半步,面对金山银山、锦绣前程而不惑本心!


 非但将四千余家书坊如星火燎原般遍布大唐十道,惠及万千寒门学子,凝聚起一股拥戴新政、拥戴本王的磅礴民心!


 更以你的忠贞不二、智慧卓绝与坚韧如钢,向本王,也向这朝堂、向这天下,证明了你的价值!证明了寒门之中,亦有擎天之柱!”


 他重重地、接连拍了三下刘晏那并不算宽阔却异常坚实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传递着无比的信任与托付,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其中:


 “你之功绩,远超本王预期!你之忠诚,更令本王动容!


 此非仅为书坊之功,乃是为本王新政大业,为这大唐江山社稷,立下了擎天柱石之功!本王,甚慰!甚喜!”


 这一番话,字字如金玉掷地,又如惊雷贯耳!


 所有的艰辛、委屈、恐惧、九死一生的后怕,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滚烫的熔岩,冲刷着刘晏的心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报偿与归属感。


 巨大的酸楚和狂喜猛地冲上鼻腔,眼眶再也无法抑制地灼热湿润,视线瞬间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