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章 人间地狱
当张巡那沾满征尘的战靴,沉重地踏过剑门关东门那被烈焰烧灼得扭曲变形、宛如巨兽焦黑獠牙般的门洞门槛时,一股混合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恶臭、烤肉油脂特有的甜腻腥膻以及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同铁锈般刺鼻的血腥气息,如同凝结成实质的、带着滚烫余温的巨拳,裹挟着死亡的意志,狠狠砸在他的口鼻之上!
那粘稠的气味仿佛拥有生命,瞬间钻入鼻腔,直贯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强行吞咽着滚烫的灰烬颗粒和腐败血肉的碎末,灼烧着气管,带来生理性的强烈排斥。-餿`艘`晓·税?蛧, ¢蕞¨薪.璋′节¨埂¨芯+筷\
“呃……”这位身经百战、心志坚逾玄铁的大唐镇蜀大将军,胃袋猛地一阵剧烈痉挛,一股灼热的酸水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直冲喉头。
他死死咬紧牙关,下颌绷紧如铁石,腮帮子上虬结的肌肉块块隆起,硬生生将那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压了下去。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并非来自深秋的山风,而是对这人间惨剧的惊悸,沿着脊椎如同冰冷的毒蛇般急速窜升,瞬间让他本就因连日督战而铁青的面色,又蒙上了一层死灰。
额角渗出的冷汗,滑过他紧绷如岩石的皮肤,留下冰冷的轨迹。
张小虎眼疾手快,刚想上前搀扶这位他视若父兄的主帅,却被张巡一个凌厉如出鞘刀锋般的眼神制止。
那眼神里,有强忍生理不适的坚韧,更有不容置疑的统帅威严。
眼前,已非人间。
这是连传说中十八层地狱都难以企及的、彻底崩坏的惨景。
曾经扼守蜀道咽喉、号令群山、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巨城——剑门关,此刻彻底沦为一片无边无际、冒着缕缕诡异青烟的焦黑废墟。
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
高达数丈、以巨石垒砌的雄伟城墙,此刻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开的巨兽脊骨,断裂处犬牙交错,巨大的石块崩落坍塌,堆叠成绝望的坟丘。
城内,曾经鳞次栉比的房舍、坚固的箭楼、宽阔的校场,尽数化为齑粉。
断裂的巨大梁柱如同被无形巨力拗断的肋骨,斜斜地插在堆积如山的瓦砾堆中,倔强地指向阴沉压抑、被浓烟遮蔽的天穹。
扭曲变形的金属构件——或许是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城防三弓床弩的残骸,或许是守军精铁甲胄被地狱烈焰熔融冷却后的遗留物——散落各处,像被烈火吞噬后留下的巨兽骸骨,兀自散发着死亡灼热的余温,在透过厚重烟尘的、惨淡无光的微弱日头下,反射着黯淡狰狞、如同鬼火磷光般的诡异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硫磺、硝石燃烧后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木材彻底碳化后的焦糊,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蛋白质彻底焚毁的奇异恶臭——这是毁灭的最终余韵,是文明被彻底抹去的叹息。
然而,最令人窒息、足以摧毁任何坚韧神经的,是那些尸体。
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视野之内,几乎看不到一寸完整的焦土,全被形态各异的焦黑遗骸所覆盖。
大部分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蜷缩成焦炭般的诡异团块,皮肉油脂在高温下融化又凝固,形成一层层令人作呕的、半透明的、黄褐色的油壳,在残存的光线下闪烁着油腻而绝望的光泽,散发出刺鼻到令人瞬间晕眩的恶臭。
一些尸体在烈焰中彼此融化粘连,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根本无法辨认的恐怖聚合体,如同地狱深处爬出的、被诅咒的畸形魔物,无声地控诉着暴行。
那些侥幸未被完全焚毁的尸骸,则被永恒地凝固在临死前绝望挣扎的姿态。
一只伸向灰暗天空的焦黑枯爪,五指扭曲张开,仿佛在向冷漠苍穹发出无声的控诉与最后的乞求;
一具扭曲翻滚的身体,姿态痛苦至极,定格在试图逃离吞噬一切的火海炼狱的瞬间;
一张大张着的、只剩下漆黑窟窿的口腔,无声地呐喊着永恒的恐惧与不甘……
粘稠发黑、如同冷却沥青般的血迹浸透了每一寸焦土,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散发着浓郁腥臭的泥沼,上面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油脂浮沫和细碎的、触目惊心的白色骨渣,仿佛大地也在流淌着黑色的脓血。
空气是凝固的死亡。
每一次吸气,都感觉有无数带着灼痛感和绝望颗粒的微小尘埃强行涌入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除了远处士兵清理瓦砾时发出的沉
闷撞击声(那是铁镐砸在焦硬物体上的钝响)、铁器刮擦碎石碎骨的刺耳噪音,以及偶尔几声被浓重烟尘呛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整个巨大的废墟一片死寂,死寂得如同坟墓。
连最嗜食腐肉的乌鸦都避之不及,只在更高远的、未被浓烟完全遮蔽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几声不详的“呱呱”鸣叫,仿佛也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所震慑。
只有远处山风呜咽着穿过残破如巨兽獠牙的城垛和烧焦的、如同无数巨大黑色骨刺般指向天空的林木,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万千冤魂在齐声悲泣的呜咽声,萦绕不绝,钻入每个人的耳膜,啃噬着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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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老天爷啊……”年轻的参军赵小营紧跟在张巡身后半步,脸色煞白如纸,握着羊皮地图卷轴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失去血色,那坚韧的卷轴边缘几乎要被生生捏碎变形。
他虽参与过尸山血海的利州攻防战,见识过战场残酷,自诩已有几分胆气,但眼前这比任何古籍描绘的阿鼻地狱都更甚百倍的炼狱景象,还是瞬间击穿了他所有心理防线,碾碎了他想象的极限。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狠狠绞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胸口憋闷欲炸,眼前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靠近了张巡那宽阔挺拔、如同巍峨山岳般屹立不倒的背影,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这片无边地狱、带来一丝微弱安全感的屏障。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连忙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一具被烧得只剩下焦黑上半身、一只手臂绝望前伸的尸骸上。
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残留着无尽的怨毒,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要惊叫出声。
旁边,以悍勇暴烈、性如烈火着称的张小虎,此刻也紧抿着他那厚实如铁的嘴唇,腮帮子咬得棱角分明,太阳穴的青筋如同活物般突突直跳。
他那双平日总是闪烁着好战嗜血光芒、如同猛虎盯视猎物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震惊、滔天的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悲怆。~卡.卡_暁·说¨枉. ¢庚¢辛/醉!筷!
他左臂上昨日强攻关隘时,被伪军滚落的巨大礌石狠狠砸中,此刻裹着厚厚一层、边缘已渗出暗红发黑血迹的麻布,在这焦灼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中,似乎也在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活生生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战斗的惨烈与袍泽的牺牲。
他猛地扭开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抗拒,目光死死避开不远处一具被烧得只剩下半截焦黑躯干、却仍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姿态死死抱着一个同样焦黑变形小包袱的尸骸。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强行咽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酸涩胃液,从紧咬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低沉嘶哑、饱含着无尽恨意的诅咒:“狗娘养的杂碎……都该下油锅……”声音不大,却像野兽受伤后的低吼,充满了压抑的狂怒。
老将刘志群,鬓角早已被岁月和风霜染成一片银白,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布满他饱经沧桑的脸庞。
此刻,他默默摘下他那顶沾满烟尘、边缘被高温熏烤得微微卷曲变形的熟铜虎头盔,露出底下同样沾染了灰烬的斑白发髻。发丝在带着灰烬微粒的微风中凌乱飘拂。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深沉的沧桑与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那双阅尽世事的浑浊老眼,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这片彻底沦为焦土的人间地狱,仿佛要将这惨状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最终,他那带着深深忧虑的目光,停留在了张巡那紧绷的、如同花岗岩雕刻般冷硬坚毅的侧脸上。
他长长地、沉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悠长而苍凉,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沉甸甸地坠入脚下死寂的焦土中,连飞扬的尘埃都似乎为之凝滞。
“造孽啊……”他干涩沙哑的嘴唇翕动着,发出近乎无声的低喃,饱含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力,“纵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声音轻若蚊蚋,却重若千钧。
张巡对身后部下的剧烈反应恍若未觉。
他像一个沉入最深最黑暗噩梦中无法醒来的游魂,只是凭着本能,缓缓地、机械地向前挪动着脚步。
脚下不断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那是踩在烧得如同枯枝般酥脆的
骨骼上,将其轻易踏碎的声音;
还有令人头皮发麻、胃部翻腾的“噗嗤”粘腻声——那是厚重的战靴靴底陷入被油脂、血水浸透、冷却后变得如同黑色沼泽般的焦黑软泥中,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每一步,都踏在死亡之上;
每一步,都仿佛在践踏着无数生灵最后的尊严与安宁。
他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片巨大的死亡坟场,最终走到一处相对空旷、但堆积尸骸却格外密集、几乎形成一座小山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曾经的校场或集散广场,碎裂翻起的石板地面下,焦黑的残肢断臂如同地狱的土壤,铺满了视野。
就在这时,在几具纠缠在一起、烧焦得难以分辨的成年尸骸中间,一个小小的、蜷缩得如同婴孩在母体中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无法言喻的冲击力,狠狠刺入了他的视线,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与心神!
那是一个孩童。
身体大半已焦黑炭化,脆弱细小的骨骼在炭化的皮肉下依稀可辨。
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眶茫然地对着灰暗、毫无生气、仿佛也被这惨剧染成铅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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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只同样焦黑变形的小手,却以一种令人心碎到极点的姿态,紧紧地、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一个被浓烟熏得黢黑、只剩下半边残破鼓面和一根歪斜断裂鼓槌的木头拨浪鼓!
那小小的拳头,即使在死亡和毁灭的烈焰中,依然固执地握着这象征童真与欢乐的玩具,仿佛握着母亲最后的温暖,握着对这残酷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未曾熄灭的依恋。
张巡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冰冷的钉子瞬间钉死在地面上,骤然停滞。
他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抽离,唯有那目光,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锁在了那个小小的、残破的拨浪鼓上。
刹那间,他坚如磐石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仿佛平静万年的深潭被投入了万钧巨石,激荡起滔天的悲怆巨浪!
时间仿佛倒流,空间瞬间转换——繁华喧闹的长安东市街头,阳光明媚,金吾不禁,人声鼎沸。
稚童们举着崭新的、绘着鲜艳鲤鱼戏水图案的拨浪鼓,在熙攘的人群中欢笑着奔跑追逐,清脆悦耳的“咚隆、咚隆”鼓点声,与商贩的叫卖声、车马的粼粼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煌煌盛唐最平凡也最动听的太平乐章,是帝国强盛、生民安康的缩影……而这地狱焦土中紧握的残骸,却将这美好温暖的幻象瞬间撕裂、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