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裴徽的帝王之术(第2页)

许多文官脸上的狂喜和激动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错愕,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元载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结,迅速收敛。他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眼中精光闪烁,似乎在急速权衡。

他再次出列,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份圆融的笑意已消失无踪,语气变得异常谨慎:“陛下,王玉坤将军临危不惧,借天时行火攻奇策,智勇兼备,建此不世奇功,实属难得,臣等亦深感钦佩。然……”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御座上的皇帝和周围同僚,仿佛在斟酌着最恰当的措辞,“然,剑门关,乃蜀地咽喉,千年雄关!自秦汉以降,历经多少王朝兴替,见证多少英雄血泪!其历史之厚重,地位之险要,天下皆知。”

“此番……此番焚毁关城,火势滔天,席卷全城,恐……恐波及甚广。纵是敌军盘踞,然城中……岂无百姓?岂无生灵?玉石俱焚,虽战果辉煌,然手段未免……酷烈了些。恐有伤天和,易招致蜀中乃至天下士林物议……于陛下仁德之名,恐有微瑕啊。”

他没有直接指责王玉坤,也没有否定胜利,但那“酷烈”、“伤天和”、“物议”、“仁德微瑕”几个词,如同几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了胜利光环下可能的阴影。

颜真卿闻言,神色立刻变得无比凝重,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这位以刚正耿直、爱民如子着称的老臣,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花白的胡须因激愤而微微颤抖。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闷雷滚过殿宇:“元相所虑,正是老臣心中所忧!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火攻焚城,玉石俱焚’,此八字,何其惨烈!”

“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将者岂能无恻隐之心?剑门关城,岂止守军?必有被裹挟之民夫,或有未及逃离之商旅!”

“王将军此举,功勋卓着,毋庸置疑!然其手段之酷烈……恐非仁者之师所为!此风若长,他日他处效仿,百姓何辜?更恐寒了蜀中民心,使本可归附之民,因惧我王师手段而离心离德!此乃动摇国本之隐患,老臣……深以为忧!”

他的话语比元载更为直接、沉重,充满了道德的力量和对“民心”这一帝国根基的深切忧虑。

他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地直视皇帝,仿佛要用自己的刚正之气,压住那因胜利而可能滋生的骄狂与戾气。

郭千里听着这两位当朝宰相的言论,只觉得一股邪火“腾”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浓眉倒竖,虬髯戟张,一双虎目因愤怒而布满血丝,额角青筋暴跳!

他猛地再次踏前一步,几乎要冲到颜真卿和元载面前,声如炸雷,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和对战场残酷本质的深刻理解,咆哮着反驳道:

“颜相!元相!二位此言,末将——不敢苟同!此乃彻头彻尾的书生之见!纸上谈兵!尔等久居庙堂之高,可知战场之上是何等光景?!瞬息万变!生死一线!每一息都有人头落地!拘泥于尔等口中那点‘腐儒之仁’,是要我大唐多少忠勇儿郎白白送死吗?!”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悲愤与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杨子钊,就是一条疯狗!据险死守,箭如雨下,滚木礌石能把人砸成肉泥!我军若强攻硬撼,别说十日,就是百日,也未必能下!到时候,我大唐儿郎的血,怕是要把整个剑阁道都染红了!尸积如山,填平山谷!”

“王玉坤借风势火攻,以天威破敌,正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是谓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救了多少将士性命?!此乃大智大勇!”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受伤的猛虎般低吼,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猛地指向西南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悲怆与愤怒:

“至于波及无辜?!二位宰相!你们可知那伪朝守将杨子钊、监军晋岳,是何等丧心病狂的禽兽?!就在火攻之前!就在我军准备强攻的前夜!这两个畜生,因惧怕关内民夫响应王师,竟悍然下令,将关城内两万余被强征的民夫——尽数屠戮!不分老幼!不分男女!那是两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就在一夜之间!剑门关城,在王将军放火之前,就已是一座堆满尸骸、流淌血河、怨气冲天的——人间地狱!!”

他环视着被这残酷真相惊得目瞪口呆的群臣,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字字泣血:

“王将军烧的是什么?烧的是屠场!灭的是什么?灭的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何过之有?!难道还要我大唐将士,踩着遍地同胞父兄姊妹的尸骸,在那样的人间炼狱里,与那群灭绝人性的禽兽逐屋争夺,一寸一寸地啃下那块浸透了无辜者鲜血的骨头,徒增我大唐好儿郎的伤亡吗?!你们告诉我——!!”

这最后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让那些关于“仁德”、“物议”的争论,瞬间显得苍白而无力。

整个含元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郭千里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尽管是想象的)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许多文臣脸色惨白,被这骇人听闻的屠城真相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颜真卿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元载眼神闪烁不定。

王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佛珠捻动得飞快。

御座之上,裴徽脸上最初的兴奋与狂喜早已敛去,如同退潮后显露出的坚硬礁石。

他缓缓坐回龙椅,身体微微后靠,冕旒珠串重新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只留下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的手指,再次轻轻敲击着鎏金扶手上那颗冰冷的蓝宝石,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无声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当然明白火攻焚城的残酷,也完全理解颜真卿、元载作为文臣领袖,对“仁德”声誉、士林物议和民心向背的深层顾虑。这关乎帝国的脸面和统治的根基。

但郭千里那番充满战场铁血气息、带着血泪控诉的辩驳,尤其是那句“烧的是屠场,灭的是禽兽”,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更深刻地刺中了他作为帝王最核心的考量——胜利的代价与帝国的实际利益!

绝不能因小仁而失大义!更不能让将士的鲜血白流!

更何况,张巡通过特殊渠道呈上的密奏内容(“杨晋屠城在前,火攻实为焚灭魔窟,并缴获其屠城铁证”),早已在他案头。那密奏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中。

杨子钊、晋岳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此二人,必须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掌控乾坤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朝堂上所有的争论与压抑:

“诸卿所言,皆出于公心,为社稷计,为苍生计,朕心甚明。”

他目光如深潭,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尤其在颜真卿和元载身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沉重。

“剑门雄关,千年屹立,为蜀地屏障,亦为华夏胜迹。一朝毁于战火,朕心……亦痛。”

这声叹息,让许多文臣心中一软,感受到了帝王的“仁心”。

然而,皇帝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此战之胜,意义非凡!一举打破伪朝最大依仗,斩断其最强臂膀!震慑蜀地群小,使其肝胆俱裂!更生擒贼酋杨子钊、晋岳!张巡统御有方,调度得宜,王玉坤临机决断,当机立断,三军将士浴血用命,方有此破天险、定乾坤之功!此功,彪炳史册!功在社稷!利在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