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碾压式伏击

翌日,未时刚过。

太行山脉的秋日天空,是一种高远而冷漠的铅灰色,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生气的铸铁板,沉沉地压在千峰万壑之上。

阳光仿佛被这铅灰彻底滤尽了温度,吝啬得如同守财奴的最后一点施舍。

一线惨白的天光,挣扎着挤过黄尖涧上方那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缝隙,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叹息,勉强洒在幽深涧底。

这光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映照出两侧千仞绝壁的狰狞。

它们如同地狱之门森然矗立,冰冷的岩石肌理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青黑的死气,每一道嶙峋的褶皱都像凝固的怨魂,无声地挤压、吞噬着涧底每一寸可怜的空间,空气都仿佛被压缩成了粘稠的胶质。

涧底,是乱石的坟场。

湿滑的青苔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毯,紧紧包裹着嶙峋的怪石,让它们看起来像一头头蛰伏的、披着苔藓鳞甲的史前巨兽。

湍急的涧水在石缝间咆哮冲撞,激起浑浊的泡沫和刺骨的寒意,发出永不停歇的呜咽。

冰冷的水汽裹挟着浓重的泥土腥气、腐烂植物沤烂的甜腻恶臭,还有一股隐隐约约、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直抵肺腑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幽州节度使韩休琳麾下那支庞大的队伍,此刻更像一条被卡在岩石缝隙中、痛苦蠕动的臃肿巨蟒,在死亡峡谷的咽喉处艰难挣扎。

在特战大队派来的精锐一路上神出鬼没的骚扰、夜袭之下,前锋的精锐铁骑——那些往日里趾高气扬、视平原如坦途的幽州突骑——早已失去了骄横的气焰。

披着轻便锁甲的河西骏马,在覆满湿滑苔藓的石头上不断打滑、趔趄,喷着不安的响鼻,铁蹄敲击岩石发出的不再是清脆的得得声,而是杂乱、沉闷、令人心慌的“咔哒、咔哒”声。

骑士们脸色紧绷如铁,汗水混着溅起的冰冷涧水从额角、鬓边流下,在布满风尘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泥痕。

他们不得不死死勒紧缰绳,身体前倾,几乎贴在马颈上,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躁动不安的坐骑,在越来越狭窄的通道里艰难挪移。

人与人、马与马之间拥挤不堪,铠甲碰撞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低沉的咒骂和安抚马匹的咕哝声在压抑的空间里飘荡。

“妈的,这鬼地方!”一个满脸横肉的骑兵都尉啐了一口带泥的唾沫,手忙脚乱地控制着胯下因踩到湿滑苔藓而差点失蹄的战马,“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斥候营是干什么吃的?探的什么路!”

“少废话,王猛将军在前头呢!”旁边一个老兵油子喘着粗气,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高耸入云的绝壁,“赶紧过去,这地方待久了,老子心头发毛。”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横刀刀柄,指节微微发白。

中军的重甲步卒更是步履维艰,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沉重的铁札甲在涧底湿冷的环境里,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冰冷刺骨地紧紧贴在身上,贪婪地吸走了士兵们最后一丝宝贵的体温。

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喷出长长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仿佛生命的热量在被无情剥夺。

铠甲关节处摩擦的“咔咔”声、铁靴踩踏湿滑石面的“嚓嚓”声,以及士兵们压抑的喘息和低声咒骂,汇成一片沉重而绝望的低鸣,如同巨蟒垂死的喘息。

“稳住!跟上!”步卒校尉沙哑的吼声在队列中响起,但很快被更响亮的抱怨淹没。

“校尉,这甲……太沉了……喘不上气……”一个年轻士兵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脚步虚浮。

“喘不上也得喘!想想幽州的父老,想想大帅许诺的富贵!咬牙挺住!”校尉回身低吼,自己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冰冷的甲胄内衬早已被冷汗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后队的辎重堵塞,则如同巨蟒致命的肠梗阻,景象惨不忍睹。

满载粮草军械的牛车深陷在泥泞和乱石中,任凭车夫手中的鞭子雨点般落下,抽打在牲畜和民夫身上发出“啪啪”的脆响,任凭民夫们喊着嘶哑绝望的号子,肩扛手推,脖子上青筋暴起如同蚯蚓,车轮也只是在泥浆中徒劳地空转,溅起污浊的泥点。

叫骂声、鞭打皮肉的脆响、牲畜吃痛的哀鸣、车轮深陷泥泞的吱呀声、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

此起彼伏,在封闭的涧底疯狂撞击、回荡,将绝望的混乱和令人心焦欲焚的缓慢演绎到了极致。

“用力推啊!妈的!陷死了!”

“抽!给我往死里抽这头瘟牛!”

“哎哟!我的脚!压着我的脚了!”

“前面的死人啊!动一动啊!”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绝望的气息比涧底的寒气更刺骨。

韩休琳骑在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神骏异常的乌骓马上,身处相对开阔些的中段,心中的不安却如同冰冷的毒蛇,越缠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

头顶那压抑的、仿佛随时会塌下来碾碎一切的崖壁阴影,脚下湿滑难行、随时可能吞噬人马的乱石陷阱,前方缓慢如蜗牛爬行、几乎停滞的队伍,后方不断由亲兵快马挤过来禀报的堵塞噩耗……还有这死寂得只剩下己方制造出的绝望噪音的环境——涧水的呜咽此刻听起来如同鬼哭。

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刺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宽阔厚实的手掌紧握着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胯下的乌骓马“踏雪”,这匹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伙伴,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主人灵魂深处的焦躁,不断喷着粗重不安的响鼻,油亮的皮毛下肌肉紧绷如铁,碗口大的铁蹄不安地刨着湿漉漉的碎石地面,发出“哒哒、哒哒”的脆响,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异常清晰。

韩休琳甚至能感受到“踏雪”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搏动,与他自己的心跳几乎同频——那是被环境压迫出的、对危险本能的恐惧。

“报——大帅!后军粮车三队陷在泥潭,堵塞超过五十丈!”

“报——!左营步卒三都踩踏,伤了十几个,走不动了!”

“报——!王猛将军前锋回报,前方涧口更窄,仅容三骑并行,通行极其缓慢!”

坏消息如同冰冷的涧水,一瓢接一瓢地泼在韩休琳心头。

他豹头环眼,虬髯戟张,凶悍的面容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每一次禀报,他腮边的咬肌就剧烈地鼓动一下。

“他娘的!催!给老子催!”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如同绷断的弓弦!

韩休琳猛地扬起手中那根金丝缠绕蟒皮、浸透了汗水和油脂的马鞭,带着刺耳欲裂的破风声,“啪!”地一声,狠狠抽在旁边一名刚刚挤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的亲兵肩膀上!

坚韧的皮甲被撕裂,一道殷红的血痕瞬间浮现,皮开肉绽!那亲兵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却咬着牙不敢有丝毫怨言。

韩休琳面目狰狞扭曲,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暴怒凶兽,对着涧底混乱绝望的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在狭窄的峡谷中反复撞击、回荡,非但没有带来威严,反而更添了几分狂躁与令人心寒的无力感:“后队那些吃干饭的废物!耳朵聋了吗?!传老子将令:所有堵塞道路的辎重车辆,无论里面是金珠宝贝还是粮草军械,一律给老子掀到涧水里去!”

“胆敢阻拦者,就地格杀勿论!步卒各营,丢掉所有坛坛罐罐,给老子轻装!快!快!再他娘的磨蹭,耽误了老子直取太原的大事,老子把你们一个个扒皮抽筋,点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