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6章 幽州已经变天了?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胸膛里点燃一把带刺的荆棘火,肋下那道狰狞的刀口被无情牵扯,带来撕裂血肉般的剧痛。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如同吸入了无数细碎、锋利的冰碴,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破败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则带出一小团瞬间凝结的白雾,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饥饿像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紧紧攥着他干瘪的胃囊,用力地拧绞着,带来一阵阵令人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的虚弱。
胃壁仿佛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摩擦,灼烧般的抽搐伴随着每一次心跳。
失血的眩晕感则更加粘稠、沉重,如同深不见底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猛烈地冲击着他仅存的那点清醒意识的堤坝,试图将他彻底拖入永恒的、冰冷的黑暗深渊。
伤口处的剧痛、冻僵的麻木、饥饿的灼烧、眩晕的拉扯……各种极致的痛苦在这里交织、撕咬,形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折磨之网,将他死死困在清醒与昏迷之间那条狭窄而模糊的界限上,动弹不得。
他蜷缩在一道狭窄冰冷的岩石缝隙深处,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试图保留一丝微末的热气。
意识在剧痛和严寒的双重夹击下,如同风中的烛火,不断摇曳、模糊,又被他仅存的意志力强行凝聚、拉回。
活下去!这个念头成了风中那点残烛,微弱得似乎随时会熄灭,却又顽强地、固执地燃烧着,成为支撑他这具残破躯壳的唯一支柱。
他伸出几乎冻僵的手,手指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紫黑色,皮肤上布满冻裂的血口和肿胀的冻疮,颤抖着摸索身边冰冷刺骨的岩石缝隙。
指尖在粗糙的岩壁上刮擦,传来迟钝的痛感。
忽然,一点湿冷坚硬的触感传来。
是凝结在石缝深处、被风打磨得尖锐的冰凌!
一股狂喜猛地攫住了他,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将那截小臂长短的冰凌掰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刺骨的冰冷瞬间麻痹了口腔和喉咙,那极致的寒痛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短暂的刺激,让他混沌如同浆糊的大脑猛地一激灵,似乎清晰了一瞬。
他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咀嚼着,牙齿咬在坚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声,牙床被冰得酸痛欲裂,但他浑然不顾。他需要这冰冷的东西压住喉咙深处不断翻涌上来的血腥味,更需要它暂时欺骗那噬骨的、几乎要将他逼疯的饥饿感。
冰凌在口中艰难地融化,冰水顺着干涩灼痛的食道滑下,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令人战栗的清凉,但这虚假的慰藉迅速被腹中更加汹涌的空虚和寒冷所取代。
偶尔,他那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会在身下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中碰到一些枯死草茎的根部。
每当此时,他便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凶狠,将其从冻土中扯出,看也不看就胡乱塞进嘴里,用尽残存的力气咀嚼着。
草根苦涩粗糙的纤维如同无数细小的刀刃,刮擦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喉咙,立刻激起一阵阵强烈的干呕冲动。
他紧闭双眼,额上青筋暴起,强迫自己将那团带着土腥味的纤维硬生生咽下去。
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似乎因此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但这微小的代价,是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砂纸反复磨过般的剧痛,以及肠胃因无法消化这粗粝异物而发出的阵阵痉挛绞痛。
这一夜,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在黑暗中缓缓爬行。
他在剧痛、寒冷、饥饿和眩晕的无尽轮回中苦苦挣扎。
每一次当意识即将沉沦,坠入那诱人的、没有痛苦的黑暗深渊时,眼前便会猛地炸开黄尖涧那地狱般的景象——
堆积如山的尸骸!
破碎的甲胄、断裂的兵刃、冻结的血泊、散落的旗帜……层层叠叠,填满了整个狭窄的山涧。
鲜血像决堤的河流,肆意奔涌,染红了沟壑间的每一寸雪地,又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冻结成一片片猩红刺眼、滑腻致命的冰面。
同袍们临死前那凝固在脸上的表情,是扭曲的痛苦,是燃烧的愤怒,是刻骨的不甘!
一双双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瞪视着灰暗阴沉的苍穹,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不公。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那面猎猎飘扬的帅旗之下——卢珪那张温润含笑的脸!
那笑容,此刻在韩休琳濒临崩溃的意识里,扭曲、放大,如同九幽之下恶鬼最阴毒、最得意的嘲讽。
刻骨的仇恨瞬间化为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剧痛,一次次狠狠烫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上,将他从昏迷的边缘硬生生拽回!
“卢珪……郭子仪……”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断断续续地从他咬紧的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汁,伴随着每一次撕裂般的痛苦喘息和牙齿无法控制地剧烈打颤的“咯咯”声,“等着……老子……爬……也要爬回去……撕了你们……啖肉……饮血……”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却带着一种近乎疯魔的执念,像毒藤般缠绕着他濒死的灵魂。
当东方天际终于挣扎着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惨淡的灰白时,韩休琳感觉自己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已被冻成了冰碴,麻木僵硬得不再属于自己。
只有肋下那道被弩箭撕裂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它,带来一阵阵钻心剜骨、足以让人昏厥的剧痛,残酷地提醒着他——你还活着。
“呃啊……卢珪……”他喉咙里滚动着含混不清的诅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名字在齿间磨碎。
一股混杂着仇恨和求生欲的蛮力,硬生生从他残破的身体深处榨取出来。
他猛地弓起腰背,双手撑在冰冷刺骨、布满碎雪和尖锐石砾的地面上,手肘和肩膀的关节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呻吟。
他一点一点,将自己那具残破不堪、僵硬如同朽木般的身体,从那个勉强庇护了他一夜的冰冷石窝里,艰难地撑了起来。
仅仅是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眼前金星乱舞,视野边缘泛起浓重的黑雾。
“呃啊……”更大的痛苦接踵而至。
身体移动牵动了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尤其是左肋下那道被弩箭贯穿的致命伤,一阵无法形容的撕裂痛楚猛地炸开,眼前瞬间被一片粘稠的血红覆盖,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巨大轰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软倒。
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障和嗡鸣,牙关紧咬,牙龈几乎渗出血来。
活下去!撕碎卢珪!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炬,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死死盯着东方天际那抹微弱的光晕,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幽州在西北……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他需要朝着那个方向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残存的理智,方向感在重伤、严寒和大量失血的折磨下早已支离破碎。
他迈开那条仿佛灌满了冰冷铅块的右腿,膝盖处立刻传来一阵令人窒息的、骨头摩擦般的剧痛——那是之前被流矢贯穿的旧伤,此刻在严寒和过度使用下彻底爆发了。
身体猛地向右侧倾倒,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冰冷的岩石上。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不!不能倒!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伸出尚能活动的左手,五指箕张,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凶狠,狠狠抠进地面冰冷的碎石中!
尖锐的石子瞬间刺破了他的手掌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反而刺激了他混沌麻木的神经,让他下坠的势头硬生生止住。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破风箱般的嗡鸣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消散。
缓了几息,积蓄着微不足道的力量,他再次挪动脚步。
拖着那条几乎无法弯曲、只能在地上沉重拖行的伤腿,一步,又一步,踉踉跄跄,如同一个关节锈死的提线木偶,朝着东方,朝着那惨淡的、如同幻觉般的微光,挪去。
沉重的、灌了铅的步履踏在覆盖着薄冰的雪地上,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嘎吱……嘎吱……”声响。
这声音在清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山谷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他生命沙漏里细沙流尽的倒计时,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绝望的鼓点。
在他身后,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足迹,每一个足迹的中心,都赫然浸染着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
这条蜿蜒的、触目惊心的红线,在惨白冰冷的雪原上,勾勒出一条指向未知、却弥漫着浓重死亡气息的悲怆轨迹。
……
数十丈外,更高处的山脊背风阴影中,三双眼睛如同最耐心、最冷酷的猎鹰,透过层叠交错的枯树枝桠和风化的岩石缝隙,牢牢锁定着下方雪谷中那个蹒跚移动、渺小却透着一股惊人倔强的黑点。
熹微的晨光给冰冷沉寂的连绵山峦镀上了一层毫无暖意的死寂灰白,却也稍稍扩大了“黑鸦”的视野。
“目标移动,方向正东偏南。”赵鹰的声音紧贴着唇边的骨哨响起,如同精密的机械齿轮咬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的温度,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他大脑的快速扫描与评估。
“速度:极缓,约每息一步。
步态:右腿严重拖曳,无屈伸迹象,推测髌骨或胫骨重伤;
左臂摆动幅度不足三寸,肩部或锁骨应有贯穿伤;
身体重心持续右倾,平衡能力濒临崩溃。
失血:持续,新足迹血印颜色略鲜于旧痕,左肋伤口仍在渗血,活动加剧出血。
意识:模糊,方向判断错误严重,正偏离预设安全路径(北向幽州小道)。”
他的身形如同凝固的阴影,紧贴着一块被风侵蚀出无数孔洞的巨岩,几乎与岩石本身融为一体。
手中那架小巧的单筒伸缩远望镜随着韩休琳每一次艰难而绝望的迈步,进行着微不可察的同步移动。
无声的指令在空气中传递。
李燧的回应是几个迅捷、精准如手术刀的手势:
食指中指并拢,如剑锋般前指,示意赵鹰继续前出追踪侦查,扩大侦察扇面覆盖;
手掌平放,沉稳而有力地向下压了压,强调隐匿优先,无声无息;
最后,拇指与小指弯曲,做出一个古老的“眼睛”形状,重重地点向自己的太阳穴——示意重点监控目标的精神临界状态和体力崩溃点。
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如古井,但深处却翻滚着风暴——那道来自幽州卢帅行辕、用三重火漆封印的密令卷轴内容,依旧在他脑中回响:“…目标韩休琳,务必生擒…不得有误…”
石磐则如同他代号“铁砧”所寓意的那样,沉默、坚硬、不可撼动。
他占据着一处视野开阔、背风且被枯树丛半包围的制高点。
那张通体漆黑、由精钢与硬木复合打造的重型臂张弩,稳稳地架在身前一块平整的岩石上。
弩臂上复杂的滑轮组在渐亮的晨光下泛着冷硬无情的金属幽光。
他的目光锐利如淬火的刀锋,透过弩臂上那简陋却实用的望山缺口,警惕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韩休琳行进路线的前方、侧翼以及后方广袤的、被积雪覆盖的林地。
任何一丝不自然的动静——几只雪鹀突然从枯枝间惊惶飞起(这种警觉性极高的山地鸟不会无故受惊);
一小片雪堆沿着非风蚀方向的轨迹异常滑落;
风中夹杂的、若有若无的、不同于野兽的铁锈味或人体汗味;
甚至光线在雪地反射角度的瞬间异常(可能意味着镜面反光或窥视)——都逃不过他猎人般融入骨髓的直觉和“夜不收”千锤百炼出的战场嗅觉。
此刻,他那张重弩的凹槽里,压着的已非致命的、能撕裂骨肉的“捕网箭”,而是一支特制的、带有锋利倒钩和浸油牛筋绳索的“救援箭”,以及数支用于远程精准点杀突发威胁的破甲锥。
任务的核心已然诡异地逆转,武器也随之调整,但守护的警惕性,却因为这逆转背后的巨大谜团和血腥惩罚,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他宽阔厚实的肩背肌肉微微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蕴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准备碾碎任何靠近目标的威胁。
“鹞子,痕迹处理。前方地形评估。”李燧低沉的声音如同岩石摩擦,通过骨哨的细微震动传入赵鹰耳中,简洁明确,不容置疑。
赵鹰立刻如同融入风雪的幽灵般动了。
他沿着韩休琳刚刚走过的路径侧翼,借助山石的天然掩护快速潜行。
他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如同掠过雪地的风,落脚点精准地选择在裸露的岩石、坚实的冻土或厚厚的积雪覆盖下的稳定支撑点,最大限度减少声响和足迹。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雪地上那些新鲜而刺目的足迹和断续的血迹,如同最高明的画师在进行不留痕迹的修改。
“足迹深陷,雪深及踝,间距混乱,步幅不均,左深右浅,目标体力濒临枯竭,右腿伤情持续恶化。”
赵鹰一边快速清理着雪地上最显眼的血迹(用雪覆盖或巧妙引导至岩石缝隙下方),一边将实时评估信息压缩后传回,同时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前方地形。
“血迹…暗红转鲜红,半凝固,量不大但呈点状持续滴落,左肋伤口未有效止血,活动加剧出血。目标意识模糊加剧,方向判断错误严重。”
“前方三百步,开阔雪坡,毫无遮蔽,暴露风险极高。左侧六十步,有小型兽径切入山脊,植被较密,乱石嶙峋,可提供部分遮蔽,可引导其偏转。”
李燧的大脑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军阵沙盘,瞬间推演:“引导目标进入兽径。铁砧,重点监控兽径入口及西侧那片乱石坡,视野盲区,高危点。鹞子,清除兽径入口可能存在的天然陷阱(如浮雪覆盖的深坑、松动的悬石)。”
命令清晰果断。
赵鹰得令,身形如蓄势已久的猎豹,无声而迅捷地绕向韩休琳前方。
他如同一个无形的导演,在韩休琳视线难以顾及的侧前方,开始制造极其微弱、却能精准触动一个求生者敏感神经的动静——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石头被他用脚尖精准地踢落,石头沿着斜坡滚动,发出“嗒…嗒…嗒…”的轻响,这声音被巧妙地控制在呼啸风声的背景临界点上,若有若无;
接着,他迅速含住一片特制的、薄如蝉翼的骨哨片,舌尖轻颤,模仿出受伤雪兔发出的微弱呜咽,“唧…唧唧…”,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无助的引诱意味。
这些声音在狂风的嘶吼中几不可闻,但对于一个精神高度紧张、求生本能压倒一切、感官被极端痛苦折磨得异常敏锐的逃亡者来说,却如同黑暗深渊中突然亮起的微弱灯火。
正埋头、用全部意志对抗着身体崩溃的韩休琳猛地停下了踉跄的脚步。
那张被冻伤和血污覆盖的、酱紫色的脸上,瞬间爬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惊疑。
他侧耳,努力在狂风的缝隙中捕捉那声响的来源。
风声依旧肆虐,但那几声若有若无、充满痛苦的呜咽,似乎来自左前方?
紧接着,似乎还有石块滚落的轻响也从那个方向传来?
他浑浊充血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前方——那是一片一览无余、毫无遮蔽的、在晨光下泛着死寂白光的大雪坡!
死亡的威胁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又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左前方——那里地势陡然下沉,一片乱石嶙峋、枯死灌木丛生的狭窄谷地(兽径入口),黑暗、崎岖,却似乎能提供藏身之处。
求生的本能,在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性的判断和方向感。
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凭着动物般的直觉,艰难地、带着一丝新的惶恐,调整了方向,拖着那条沉重如石的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乱石嶙峋、看起来危机四伏却又充满一线生机的谷地挪去。
他浑然不知,自己正被一只隐藏在风雪背后的无形之手,巧妙地引导着,避开了一个致命的、毫无遮掩的陷阱。
在他头顶更高处那片怪石林立的陡峭山坡上,石磐那张漆黑的重弩弩口,随着韩休琳移动的方向,进行着微不可察的、极其精细的调整。·y,p/x?s+w\.,n\e_t~
他整个人如同与身下的岩石彻底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锐利眼睛,在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移动,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视着每一块巨石的阴影缝隙,每一处可能藏匿杀机的雪堆。
李燧则如同山岩的一部分,将自己置于更宏观的视角,目光如同无形的罗网,穿透渐亮的晨光和飞舞的雪沫,监控着以韩休琳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更大范围区域。
风声、雪落声、远处偶尔传来的枯枝断裂声……一切自然的声响都成为他过滤可疑杂音的背景。
“黑鸦”小队,这三支曾沾满鲜血的利箭,此刻诡异地化作了无形的牧羊人。
他们驱赶着这只重伤濒死、却依旧怀揣着焚天恨意的“困虎”,小心翼翼地避开明处暗处的猎人陷阱,走向一条由那道神秘密令所指定的、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归途。
风雪是他们的掩护,是他们的武器,也是这场荒诞剧唯一的、沉默的见证者。
一场由猎杀到守护的诡异大幕,在这苍茫浩瀚、冷酷无情的太行群山中,悄然拉开。
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比这寒冬更刺骨的阴谋,还是足以将天地倾覆的秘密?雪岭无声,只有风在呜咽。
……
太行山深处,峡谷如被巨神以斧劈开,陡峭的崖壁高耸入云,将天空挤压成一道灰暗扭曲的细线。
谷底怪石狰狞,风化的碎石与半融的脏污积雪混杂,仅容一人勉强通行的扭曲小径在乱石间蜿蜒蛇行。
凛冽的寒风在狭窄的通道内加速冲撞,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尖啸,卷起雪沫与沙尘,抽打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细针。
韩休琳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游魂,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死亡通道中艰难挪动。
连日的亡命奔逃、肋下撕裂般持续的剧痛、加上粒米未进,早已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此刻支撑他的,仅剩一缕近乎麻木的本能。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厚重的黑幕,遮蔽了他大部分感官。
耳中只有自己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疯狂的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抽搐。
他佝偻着背,左手死死捂着肋下那一片被血反复浸透又冻硬的衣襟,每一次迈步,身体都痛苦地晃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倒在这冰冷的乱石堆里。
他完全没有察觉,在他头顶两侧高耸的崖壁上,几块被刻意松动、用碎石巧妙虚掩的巨石后面,无声地探出了三支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弩臂!
淬毒的弩箭箭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蓝绿色幽光,如同毒蛇的复眼,精准地锁定了他毫无防备、随着踉跄脚步微微起伏的后心要害!
崖壁之上,三名身着灰白色伪装服、几乎与嶙峋山岩融为一体的杀手,眼神冰冷如万年寒冰。
为首者脸上有一道斜贯左颊的陈旧刀疤,此刻正微微抬起了右手,肌肉紧绷如铁,只待挥落,便是三道索命的毒箭激射而出!
峡谷内肆虐的风似乎也在这一刻骤然减弱,死寂得令人窒息,只有韩休琳沉重的喘息和脚底踩碎薄冰的“咔嚓”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单调地回荡。
刀疤脸杀手的腕骨筋腱猛地凸起,那只高举的右手就要劈下!
“噗!噗!噗!”
三声微不可闻、如同细针穿透厚棉布般的闷响,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声音细微到连近在咫尺的同伴都难以察觉!
崖壁上的三名杀手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动作瞬间凝固!刀疤脸那只抬到一半的手臂软软垂下,另外两人则保持着瞄准的姿势僵在原地。
他们的咽喉或后心要害处,赫然多了一枚细如牛毛、针尾带着精巧微小平衡翼、针尖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钢针!
针尖上涂抹的“见血封喉”剧毒,在瞬间阻断了神经传导和心脏搏动。
杀手们眼中的冷酷杀意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死亡的灰败取代,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软软地向前扑倒,顺着陡峭的崖壁翻滚而下!
“砰!哗啦——喀嚓!”
沉闷的撞击声、碎石滚落声、以及身体砸在谷底坚硬乱石上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接连响起,在狭窄的峡谷内激起一片混乱而恐怖的回响!
下方正埋头艰难挪动的韩休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剧震!
他猛地回头,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瞬间填满了惊疑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盯住声音来源——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像破麻袋一样的沉重物体从崖壁上翻滚砸落,“嘭”地砸在谷底不远处的乱石堆里,溅起一片肮脏的雪沫和尘埃,随即被更多滚落的碎石半掩埋住。
“…真他娘的……晦气……”韩休琳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嘶哑的咒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他以为是山风或者饥饿的野兽活动引起的落石。
这剧烈的回头动作再次狠狠撕扯到肋下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剧痛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视野骤然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单薄的内衫,冰冷粘腻地贴在身上。
他不敢再停留,更无力去探究那模糊的“麻袋”是什么,强忍着几乎要撕裂身体的痛苦,咬紧牙关,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踉跄着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阴森恐怖、仿佛随时会吞噬他的鬼地方。
他完全没有看到,在他头顶更高处、几乎被冰雪完全覆盖、连岩羊都难以立足的绝壁边缘,一块被冰层包裹的巨石阴影后,石磐缓缓收回了手中那根特制的、长约两尺、内壁光滑如镜的乌木吹管。
他身形高大,肩背宽阔,如同一块亘古不变的黑色磐石,稳稳嵌在冰雪与危崖之间。
冰冷的眼神扫过下方谷底那几具被乱石半埋的模糊尸体,确认无一丝生机后,目光投向峡谷对面一片深沉的阴影。
那片阴影中,李燧如同融入了岩石的纹理,悄无声息。
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到石磐细微的动作,立刻对着峡谷另一端、靠近杀手尸体滚落点附近一片枯败灌木丛的方向,打出了一连串复杂而迅捷的手势——清理入口痕迹,处理尸体,动作要快!
灌木丛微微一动。
赵鹰如同鬼魅般闪出。
他身形精悍,动作带着一种猎豹般的矫捷与爆发力,几步便窜到尸体滚落点附近。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混合着尘土和内脏破裂的腥气。
他眉头紧皱,屏住呼吸,目光如电般扫过现场:三具尸体姿态扭曲,一具头骨碎裂,脑浆混着血污涂了一地;
另一具胸腔塌陷,断骨刺破皮肉;最后一具脖子呈诡异角度扭着。
他迅速抓起一具尸体的脚踝,入手冰冷僵硬,沉得像块石头。
赵鹰低吼一声,腰腹发力,猛地将其拖向旁边一道狭窄深邃的石缝。
寒风呼啸着灌入峡谷,卷起雪尘。
他利用这风势,将碎石和积雪踢向尸体,进行着仓促而有效的掩盖。
动作迅疾如风,每一次拖拽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在寒风中凝成白雾。时间紧迫,峡谷绝非久留之地。
风,再次呜咽着灌满了峡谷,卷起更大的雪尘,呼啸着,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将这短暂而致命的插曲彻底掩埋、抹平。
……
……
又过了两天。
四月份的幽州,风雪甚至比冬日还要频繁。
一处废弃的山间驿站,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里,如同被遗忘在时光之外的残骸。
驿站早已破败不堪,土坯垒砌的院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朽坏发黑的梁柱,像巨兽断裂的肋骨刺向灰暗的天空。
仅存的几间土屋也摇摇欲坠,门窗歪斜破烂,屋顶的茅草被经年的风雪侵蚀得七零八落,露出下面黑黢黢、布满蛛网的椽子。
寒风毫无阻碍地穿过破损的窗洞和墙缝,发出“呜呜”的鬼哭般怪响,卷起屋内的尘土、枯叶和不知名的碎屑,打着旋儿飞舞。
韩休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驿站那扇歪斜的木门前的。极度的寒冷和饥饿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他,啃噬着他最后一点生命力。
身上的单衣早已冻得硬邦邦,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冻得他浑身僵硬麻木,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打颤,咯咯作响。
腹中的饥饿感不再是灼烧,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和虚弱,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冻结、掏空。
驿站,哪怕再破败不堪,也代表着“人迹”,代表着可能有御寒的破布烂絮,或者前人遗落的、哪怕一点点发霉的干粮渣滓。
求生的欲望像最后的火星,压倒了一切残存的警惕。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幽州…父亲的仇…母亲的泪…
他剧烈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破锣般的嘶鸣,挣扎着挪到一扇相对还算完整的木门前。
门板早已腐朽变形,布满了裂纹和虫蛀的孔洞,歪斜地挂在同样腐朽的门框上,门楣上方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层层叠叠的破败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