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 忠义是为了什么

“不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让麾下数万浴血忠勇之士,让满城生养他的父老乡亲,一齐为那个醉生梦死、虐杀无辜的钱雍隆殉葬!?让这支曾镇守七海、令八方胆寒的无敌水师,变成港口内一堆动弹不得、任由乾军火船焚烧的焦木废铁!?这就是我孟北鸣的忠义?!这就是我对大燕气数的守护?!”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从他胸腔迸发!

右拳带着积郁了一个月的狂暴怒火和无边绝望,狠狠砸向厚重的楠木桌面!

“嘭——!”

沉闷的巨响震得灯盏疯狂跳跃,灯油泼溅而出!

包扎的手背瞬间崩裂,鲜血如注,顺着指缝汹涌渗出,滴答、滴答…砸落在招降信上宇文恪那锋芒毕露的署名处。殷红的血迅速洇开,像一朵绝望而妖异的彼岸花,在雪白的丝帛上狰狞绽放。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那朵血花,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没有泪,只有一种被名为“忠义”的枷锁和残酷现实反复碾压、撕扯至灵魂深处的极致痛苦。他拼尽全力想抓住那缕虚无缥缈的“大燕气数”,可那缕气,早已被钱雍隆亲手掐灭在酒池肉林和芸香的鲜血之中。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海州港。

凛冽的海风卷着刺骨的咸腥和呛人的硝烟,吹动孟北鸣披散的灰发。

“靖海”号旗舰那黝黑如铁的庞大身躯,在弥漫着硝烟与咸腥的寒风中纹丝不动,如同搁浅在绝望深渊的巨鲸。

孟北鸣孤立于高耸的艏楼,蟒袍的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灰白的鬓发凌乱地贴在饱经风霜的脸颊上。脚下历经风浪冲刷的厚重柚木甲板,遍布刀痕火迹,无声诉说着往昔的峥嵘与此刻的屈辱。锚地深处,庞大舰队死一般沉寂,唯有粗壮的锚链在冰冷海水的挤压下,发出沉闷而顽固的“嘎吱……嘎吱……”声,如同命运绞索在缓缓收紧。

东方的天幕被沉重的铅灰色笼罩,一丝病态的惨白在深渊边缘徒劳挣扎。而西方,海州城的方向,炮火连绵不绝,每一次轰鸣都在夜幕上炸开一片狰狞的橘红,将整座城池映照得如同被剥皮放血、犹自抽搐的垂死巨兽。那光焰刺痛了孟北鸣的双眼,也将他心中最后一点麻木点燃。

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冷坚硬的船艏木雕,那曾劈波斩浪的锐气仿佛还蕴藏在木纹深处。这是他半生的勋章,是他对那个朽烂王朝渗入骨髓的忠诚烙印。

‘无敌?’一个冰冷刺骨的自嘲在他心底蔓延,灵魂随之震颤。

困守在这死港的巨舰,不过是待宰的羔羊,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乾军的石炮火矢将它们撕成碎片,连同数万忠勇儿郎的骸骨,一同沉入这漂浮着饿殍的污秽海底?为了……为了那个……

他猛地仰头,脖颈筋腱绷紧如弓弦,目光死死攫住那片被战火舔舐得通红的天空。

炮声隆隆,却盖不住幻听般钻入耳膜的凄厉——那是城墙根下孩童争抢烂菜根时恐惧的喘息,是断炊老妪门前无声滑落的浊泪,是……是芸香最后凝固在惨白小脸上、那至死不解的惊恐!

这些声音,比万千炮鸣更锥心刺骨!

“轰隆——!!!”

前所未有、撼动地基的炮击如同重锤砸落!

庞大的“靖海”号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剧烈地摇晃起来!孟北鸣身形猛地一晃,指甲死死抠进冰冷的船船舷木中,划出几道刺目的白痕。

这剧烈的震颤,仿佛也彻底崩断了他心中那座早已遍布裂痕、摇摇欲坠的“忠义”牌坊!

昨夜城墙根下的景象,骤然撕裂黑暗,狠狠撞进他的脑海——那些瘦得像芦柴棒、眼窝深陷如骷髅的孩子!

为了几根浸泡在脏水里、散发着腐臭的草根,像绝望的小兽般撕扯推搡!

那个稍大的孩子被猛地推出去,小小的身体砸在冰冷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额角绽开的鲜红,在昏暗中如此刺目滚烫!

孩子没有哭喊,只是用那双布满惊恐、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睛,死死捂住伤口,黏稠的猩红顺着他脏污的小手缝隙,汩汩涌出……那颜色,那眼神……与芸香最后凝固的模样,诡异地重叠!

那一刻,一股夹杂着剧痛与狂怒的熔岩瞬间冲垮了他心防的堤坝!为了行宫里那个醉醺醺的暴君一碗心血来潮的“牛髓羹”,竟要榨干这满城最后一点生机骨血?!

‘忠?!义?!’一个惊雷般的怒吼在他灵魂最深处炸裂!一生披肝沥胆,执戈卫道,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是一个早已被钱雍隆亲手碾入泥泞、践踏成齑粉的“大燕”虚名?!还是眼前这日日上演、连孩童都要在绝望中流血、饿死的人间炼狱?!

粮官跪地嘶吼“半月之粮”的绝望,李校尉眼中焚烧的耻辱与怒火,芸香那双永不闭合的控诉眼睛……连同孩童额角涌流的、滚烫绝望的鲜血,无数画面碎片带着血肉的尖刺缠绕绞拧,窒息般地勒紧了他的心脏!

‘够了!’一个斩钉截铁、如同开山巨斧劈落般的声音轰然爆发!

这不关乎对大乾的屈服,不关乎对宇文恪的谄媚!

这是对身后数万濒临饿毙战死边缘的袍泽最后的担当!是对海州城中万千芸芸众生——那些脆弱如芸香、无辜如孩童的生灵——拼尽全力的救赎!是对这支凝聚无数心血、曾书写海上史诗的无敌水师,最后的尊严与保全!

愚忠不是气节,是勒死一切的枷锁!

真正的守护,在于护住眼前这些还在呼吸、还在受苦、尚存一丝生机的活人!

与其让舰队、城池、万千生灵为一个腐朽王朝和暴君殉葬,不如……亲手斩断这腐朽的枷锁,为他们劈开一条荆棘丛生的生路!哪怕这决定,如同将滚烫的烙铁烙印在自己的灵魂之上,承受万世唾骂!

孟北鸣紧紧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