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西东拉面土豆丝

第9节

 汪露曦躺在青旅的小床上,将床帘拉严,举着手机出神。今天白天实在走路有点多,脚掌有些胀痛,不得不反复蜷缩脚趾来缓解。

 袁北发来消息:[还打算去哪?想去但还没去的地方。]

 汪露曦:[我想想啊。]

 汪露曦:[最近这几天有点事情,我答应邻居家的阿姨,这个暑假帮她女儿补几天英语,她女儿上初中。前些天玩得太放肆,我已经推了很久了。]

 袁北:[怎么补?]

 汪露曦:[线上,改错题,然后视频电话,一起扒文章,做阅读理解。]

 袁北:[有偿?]

 汪露曦:[当然!!]

 这就说到汪露曦引以为傲的点了,这次出来玩的大部分花销,包括高考完换新的手机和平板,都是由她自己承担的,多年攒下的零花钱占一部分,假期帮人补课占一部分,从学校搬走时卖掉的二手生活用品和各科笔记又占一部分。

 当初她不了解“市场”,是经朋友提醒才知,她这个高考分数和名次,积攒的笔记很值钱的。汪露曦有点沾沾自喜,但又免不了觉得这钱怪烫手,所以一科笔记搭一大摞错题集,半卖半送的,一眨眼竟全给处理了。

 她对袁北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完全不用操心学习的暑假,没有假期作业,也不需担心考试,压力为零,有钱有闲。

 袁北顺着汪露曦的话茬:[嗯,年轻好。]

 然后又回:[不出门就好好休息,我也去忙了。]

 ?

 忙什么呢?要忙几天?

 你忙的时候,我还能找你吗?

 而对话框里,袁北没有再回话。

 汪露曦忽然懊恼,发现自己把天给聊死了。她只是这几天有事做,又不是不能去见袁北了,她觉得自己还能绕着北京城再战三万里,只要和袁北一起。

 可一旦这样想,就又有些自惭。

 骄傲与惭愧,期待与懊丧,当这些极具对冲效果的情绪集于一身,汪露曦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枚皱皱巴巴的苹果核,一只没充气儿的轮胎,没精打采。

 心知肚明自己正驶在一条未知终点的道路上,又能怎样呢?这世界上从来不乏清醒的人,但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半路掉头真的很难。更何况她马力足,零百加速非常快,一个猛子就窜出去了。

 汪露曦的手指敲着屏幕。

 她特想刨根问底,想问问袁北,但又觉得,心里的那些闹得她不得安宁的问题,或许有些出格。

 终究还是忍住了。

 将打好的字一个一个删了去。-

 她悄悄将袁北的对话框设置为置顶,以便第一时间可以看到新消息。

 之后的一周,汪露曦没有再给自己安排高强度的行程。

 白天窝在青旅,或是找装潢漂亮的咖啡厅,点一杯招牌的饮品,戴着耳机隔着网线给小妹妹上课,晚上再到点评软件上搜好评店铺,然后乘地铁出去觅食。

 和袁北的交流好像也停滞了。

 不是那种一刀切的停滞,偶尔的短暂对话,她发出的朋友圈,袁北也会点赞——这仿佛就是一种信号,昭示着他现在有空,他在用手机。汪露曦刷码出地铁闸机,自人群中挤出,来不及上电梯,就干脆站在角落,先给袁北发消息。

 汪露曦:[dd]

 袁北:[怎么了?]

 汪露曦:[你去过环球吗?]

 袁北刚刚点赞那条朋友圈,是她转发的北京环球影城的年卡优惠活动。

 袁北:[没有。]

 袁北:[想去?]

 想啊!想去啊!

 一起吗?

 汪露曦的小心脏在叫嚣,但还是深呼吸,佯装镇定:[等你有空?]

 她看着屏幕上方正在输入那几个字,猜测袁北会给出怎样的答复,然后预演自己应该给出的反应,横竖最差就是拒绝嘛,又不少块肉。她紧盯对话框,直到袁北的消息跳出来——

 袁北:[我都可以。]

 汪露曦挠挠脸:[都可以的意思是?]

 袁北:[随时。]

 袁北:[你最近不是在忙么?]

 汪露曦:[!!!]

 汪露曦:[我说的忙不是连出去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且是你自己说的,你最近也很忙,所以我不敢打扰你啊,我又不是没有眼力的人。]

 袁北回了串省略号。

 汪露曦不知这串省略号后面是何情绪。

 顾不上了,反正现在她的情绪占上风,不吐不快。

 汪露曦:[你怎么回事啊袁北!]

 袁北迟迟没有回复。

 汪露曦忽然有点委屈,还想继续输出,但屏幕一跳,一个语音电话直接杀过来了。

 她接起,谁都没有率先开口,顿了几秒,袁北的声音终于响在耳边:“祖宗,你讲讲理行不行?”

 是带着笑意的,很自然的,慢条斯理的,漫不经心的。

 他的风格。

 明明是玩笑的语气,可就这么一瞬,汪露曦更委屈了,她甚至不知这种委屈从何而来,猛的一下,眼角发酸。

 “我担心你明明不是很想理我,却又不好意思拒绝。”她瓮着声,“我是为你考虑。”

 “倒打一耙还挺有理的,”袁北又笑,“你要不看看咱俩聊天记录?哪一回不是我接的最后一句?”

 “可你也没主动啊?你可以问问我,忙完了没。”

 “你问我了?”袁北顿了顿,“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这是夸我吗?”

 小学生斗嘴似的,嘛呢。

 袁北无语了。

 两人都默了一会儿,还是他率先搭台阶:“在哪?”

 汪露曦低着头,用食指抵住鼻子,度过那一段酸涩,举起手机,让袁北听地铁站里的嘈杂人声。

 “你刚醒吗?已经中午了。”

 她听到袁北嗓音有点哑。

 “嗯,昨晚睡得晚,作息还是乱。”

 “为什么?上周你陪我出去,不是醒很早吗?”

 然后,袁北又笑了一声:“嗯,谢谢你啊,多亏你。”

 “不客气。”

 两只猫见袁北醒了,绕着袁北的腿打转。汪露曦听见了微弱的猫咪叫,还有哗啦啦倒猫粮的声音,还有一下清脆的金属拉环声,是猫罐头。

 “明天有空么?”袁北往碗里倒猫粮,用肩膀夹着手机。

 “有。”汪露曦刚好走出地铁站,一脚踩进太阳底下,“去哪?”

 “你定。”

 “前几天立秋了。”

 汪露曦忽然想起来。

 那些动态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刷屏,秋天的第一杯奶茶,秋天的第一块小蛋糕,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可是现在还很热,没真正到季节,哪里来的落叶呢?

 老舍先生笔下的《北平的秋天》,汪露曦看了很多遍,很喜欢,只是北京太大了,地理维度上尚且未能窥得一二,遑论四季了。

 她问袁北:“北京的秋天,哪里好看?”

 袁北思索了下:“都行,反正哪儿的叶子都会黄。”

 “那今年秋天,我要到街头拍照。”她早就有所耳闻,北京的秋美是美,就是太短了,好像只有一阵秋风扫过,那样短暂。

 袁北没接这话。

 他顿了下:“先说明天。”

 “明天.景山公园?”

 “不嫌累?”

 “不累啊,”汪露曦扫了辆共享单车,“你累?那要再休息几天吗?”

 “.”-

 景山公园刚好坐落于故宫的正北方,隔一条街,便是故宫北门神武门,檐上有“故宫博物院”的题字。

 景山公园的最高处万春亭,东可远眺cbd,西边是北海,北边可看鼓楼和奥林匹克塔,并且,这也是北京唯一一个可以俯瞰故宫全景的地方。

 中轴线之上,视角宽阔明朗,那些红墙黄瓦鳞次栉比,如果说建筑有生命,那么一览紫禁城全貌,大概就是在一瞬间与千年历史交错,轻轻地,猝然地,触碰了一下手指。

 隔天就是周六。

 汪露曦要在晚上去。

 因为每逢周五和周六的夜晚,故宫会亮灯,很多人都和汪露曦一样,是为了见证这一刻而法不一,为了不错过,只能尽早。

 她和袁北六点到达,沿着步道往上。

 一路上游客不少。

 古人说高处不胜寒,景山虽然不高,但好像确实比山下要凉快些许,耳侧有微风循循。汪露曦步子小,很快就被袁北落下了几步。

 袁北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白t,袖口被风荡起皱纹,卷了一个边儿,汪露曦眼尖,隐约瞧见那袖口底下有一点点黑灰色,像是线条,这可是第一次,全新发现,之前从未注意到。

 趁着袁北在拐角处等她,她走上前,隔着衣服,点了点袁北的肩膀。

 “是什么图案?”

 “.机械,零件,”袁北将袖口往下压了压,并且在觉察到汪露曦马上要憋不住的前一秒及时抬手,作势就要叩她脑门,“你笑试试?”

 “没有没有,”汪露曦迅速敛住表情,挑选合适的形容词,“就是想不到,你还挺中二的。什么时候纹上去的?”

 “.高考完?大学?记不住了。”他看看汪露曦,“反正是你这个年纪。”

 和你一样,还错误地以为人生观价值观可以寄托于物品,对生活尚存一些表达欲的年纪。说轻狂不准确,但年少是真。

 “我还以为你没有这个时候呢,”汪露曦很想看看,但袁北不给瞧,“后悔了?”

 “不后悔,反正又看不见。”

 “那为什么是机械?”

 “因为够装。”

 汪露曦一巴掌拍在了袁北肩膀:“.你正经点好不好!”

 “.那时候特喜欢科幻电影,”袁北说,“多看了几部,开始胡思乱想,觉得人和机器没什么两样。”

 脱去皮肉,里面即是干涩骨架,支撑着主体接收意识,付诸行动。但即便是机械,它也会生锈,会卡顿,就好像人的生老病死。等到散架的那一天,机械零件重回熔炉,那些使用痕迹,那些摩擦和锲刻,通通丧失意义,化为一埚铁水。

 然后开启新的轮回,无知无识的、已经重复过一万次的、新的轮回。

 汪露曦今天穿了短裤和帆布鞋,背着双肩包,“凤啾啾”在她身后一晃一晃,植被密集处虫蚁多,有蚊子在大腿上狠狠叮了几个包,她掐了十字也不管用,只能催促着袁北快些,再快些。

 但当登上万春亭的那一刻,还是遗憾泄气。

 到底还是来晚了,没位置了。

 周围树木郁郁葱葱,万春亭楼阁精美,雕梁画柱,很漂亮,可目之所及全是人。特别是南边,能看到故宫的那一侧,栏杆被围得水泄不通。

 汪露曦只能站在外圈,踮起脚,才稍稍能看见落日余晖之下,神武门斗拱飞檐的一个角。

 “.完。”汪露曦摊手。

 袁北看得好笑:“下次再来?”

 “下次就要下周末了。”

 “那等?”

 “.等!”

 好在人群是缓慢挪动的。

 汪露曦很快寻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

 这个视角虽不如中轴线中央那样正,那样精准,但勉强能一览全貌。她喊袁北的名字,招呼袁北过去,又在他被横穿的游客截停脚步时伸手拽他手腕,一拉。

 汪露曦端起拍立得,先找一找构图。

 她还给袁北下达任务,让他帮忙拍视频,务必要拍到亮灯的那一瞬。袁北说还不如等中间的游客拍完,“借”一张照片过来。此话一出,汪露曦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人。

 她对亮灯的那一瞬无比期待:“一定很震撼。”

 “还行吧,恐怕要让你失望。”

 “你来看过?”

 “看过一次。”

 都说景山公园的日落最浪漫,袁北发小当初求婚就是在这,还请了一堆朋友来做见证,搞惊喜。万事俱备,唯独忘了看天气预报,那天下暴雨,浇了个透心凉。所谓的故宫亮灯,也并非是所有宫殿都会亮起,只亮神武门那一圈,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金碧辉煌。

 后来几个朋友复盘这次“失败”的求婚,统一评价是,好像是快饿昏了去吃席,等半天,上来一盘花生米。

 汪露曦笑死了:“你就说求婚结果怎么样嘛!女生答应了吗!”

 当然答应了。

 现在已经是一家四口,儿女双全。

 “对呀,结果是好的,而且下雨有下雨的景,晴天有晴天的景,只要是辛苦爬上来的看到的,都好。”汪露曦拿出手机看时间,此刻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天际开始显现出紫粉色的绮霞。

 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

 汪露曦望着故宫,富有禁忌感的红墙,规整排列的宫殿楼阁,斜阳半束,融进金色的瓦。传闻故宫房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难怪如此。

 连绵,浩瀚,万里风光。

 好像望不到边。

 有细小的黑点从飞起的斗檐上一跃而过,汪露曦眯起眼睛,终于看清,那是乌鸦。

 她问袁北,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些房子,有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吧,也住过很多很多很多人。”

 从黎明到黄昏,从冬到夏,从古至今,就好像天坛的那些古树,一圈树轮就是一年岁月,已经层叠到看不清纹路。

 “有时候我跟你一样,也会很丧,你说和这些存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东西相比,我们算什么呢?人一辈子真的好短,很多事情完全不够时间去做啊。”

 汪露曦趴在那栏杆上,撑着下巴,盯一个地方盯久了,眼睛会发胀,所有浓烈的色彩都往瞳孔里钻,她觉得眼底发热:“但好像又不太一样。”

 拒绝给捡来的小猫取名字,是认为它们迟早要走。

 不喜欢一切仪式感,是觉得时间留不住,所有人为干预都是徒劳。

 对新鲜的东西提不起兴趣,是因为它们迟早会变旧。

 汪露曦用胳膊肘碰了碰袁北:“我发现你很喜欢想象,想象一件事的结果。”

 就像机器总要生锈报废,太阳总要下山,楼屋总要倒塌,再壮茁的树叶总有枯死的那一日。

 这些都是结果。

 “但是你听过那句话没?人一辈子,其实只活几个瞬间。”

 太阳又落下去了一点。

 很多人开始看时间,然后纷纷举起手机和相机。

 在密集的长焦镜头之中,汪露曦的浅蓝色拍立得像个塑料玩具。

 但她还是举起来了。

 “袁北,我觉得你说的对,一切都会结束的,一切都没意义.”

 率先亮起的,是景山前街的两侧路灯。

 路上的行人和自行车仿佛也有预感,纷纷停了下来。

 有人开始呼喊。

 “.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生活就是由很多没意义的瞬间组成的。”

 汪露曦在惊叹声和呼喊声中,按下了快门。

 故宫的灯,亮了。

 在这一瞬间熠熠。

 正如袁北所说,其实并不震撼,也不恢弘,故宫有数不清的宫殿,大部分好像随着黑夜的降临一起消失里了,唯独神武门这一处,橘黄色灯光衬着红墙,还有“故宫博物院”几个大字,安静伫立在北京中轴线之上。

 仿佛黑暗里的一束火把,炽热的光。

 “我们不能因为知道结果就不出发,就像,不能因为这灯明早会灭,就不在意它亮着时的样子,至少它真的很漂亮。”汪露曦将新鲜的刚显像的相纸递给袁北,她今日梦想成真,捕捉到了故宫亮灯的一刹,“这张相纸本身没意义,故宫亮灯的这一幕也没意义。但这一刻,我和你在一起,这很有意义啊,对不对?”

 袁北握着相纸,歪歪扭扭的取景角度,但已经是他们今天能够拍到的最完美的故宫,鲜活而生动。

 他看着汪露曦,没有开口,却想起了汪露曦说过的,她喜欢用拍立得而不喜欢用相机和手机拍照的原因,是因为它独特的属性,代表着时间定格。

 果然。

 “以后我看到这张相纸,会想起今天,2023年八月十二号,晚上八点,我,和袁北。”汪露曦犹豫了下,还是将那相纸递了出来,“送你吧。”

 是她赋予了这一刻意义。袁北想。

 和他这样的虚无主义不同,她锲而不舍地尽可能给人生每一个瞬间都赋予独特的意义。他第一次有自惭形秽的错觉,也是第一次开始审视,开始自省,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过去的人生里,他或许错过了很多个这样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