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叁拾叁·现在只想沉溺于你(上)

【十八年·其一】

“德利勃,今天过陛下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无非还是同样的那几句话,陛下说他已经看见了一部分的未来,让我们也做好准备。”

在那一天,当他走到湖边的时候,他看见那个男人正试着把网扔进湖里,将湖里面的那几条鱼捞出来,不过那个男人重复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别说是鱼了,就连什么杂物都没捞出来,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子不着调,他也不大理解这个男人很多时候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们现在知道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想要让我们以一种平淡的心态接受这些事情实在是太困难啦。”男人再一次抛出渔网,“哪怕是你都不会接受的,德利勃,如果让你来,你肯定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做好准备。”

“我感觉我应该是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的了。”德利勃说,“陛下给我们的那一份命令实在是太过于……空泛,没有任何一个具体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具体的指示,想要理解陛下的那些内容,还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够明白。”

非常多的时间。

“没关系的,等到那个时候,我们都会遵从我们的本心,还有我们的本能,我现在也只是在一切开始之前抓紧时间做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男人再一次把网扔了出去,“我当时跟着古诺一起写了个什么此生想要做的一百件事……之类的东西,其中一件事就是想要在这个湖里面网一只大鱼,目前看来可能还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湖的鱼早几年就已经被捞走了吧?”德利勃走到男人的身旁,“后面应该也没有人往这里面扔鱼苗,现在这整一片湖应该都没有鱼了。”

“我刚刚还看见有呢。”男人说,“再怎么捞应该都能剩下一点,这么多年过去也应该足够它们繁衍生息了,我现在只需要捞一条就够了,一条就足够了,总不能这样子的要求都不给我实现吧,那对我来说也太残忍了。”

湖水里面有没有鱼,这个简单的问题,他们都不知道答案,可能确实是在几年前的那一次捕捞之中全部搬空了,也有可能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经过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这里,如果想要知道答案,那么可能只有把这里的湖水全部抽干之后才能够知晓了。

“我希望这样子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到我死去。”德利勃说,“我不希望这一切改变,现在这样子的生活已经是我能够想象到的最平和的了,那些工匠都会这么说——如果一个仪器在你不触碰的时候能够稳定运转,那你就不要改变它任何一个零件,这也是我现在所想的事情,我希望这一切都能够这么持续下去。”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男人将那一张网扔到一旁,“所以什么都不要说,德利勃,陛下也是这么说的,不论想要做什么,想要怎么做,都不要说出来,我们都要把自己所希望做的事情埋藏在自己的心理,哪怕你真的只是希望一切都没有变化,你也不应该说出来。”

“这么说来,你已经想好了。”

“算不上,我现在的想法只是把那些我想做的事情完成,仅此而已,这应该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吧。”

“那你现在完成了哪些部分呢?”

“没多少,基本都是在这里能够做到的事情,后面的部分这个城市做不到,得往外走,走到沿海那边去,卡昂佛尔或者布里墨克都可以,别的城市我也想转转,我记得我有一个写的是游览整个拉芙兰,那肯定会需要很多时间。”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吗?”

“可能有。”

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湖面上最后一点残存的薄雾,被微风吹散——这只是一种描述,事实上,雾气依旧存在于这里,他不再看那张被遗弃在岸边的渔网,而是把目光投向远处模糊的轮廓,那里是‘陛下’所在的方向。

阳光斜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又似乎带着点奇异的释然。

德利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觉得那平日里熟悉的地方,此刻在午后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陌生,甚至……带着一丝不大好的沉寂,陛下的那些话语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什么样的可能性,会需要陛下以那样难以解析的方式来述说,需要他们这些近臣做好准备?德利勃脑中闪过那些空泛的命令字句,每一个字都像模糊的符号,解读起来耗费心神,却又得不到什么好的结果。

“时间……”

德利勃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果实。

“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够有‘足够的时间’。”

他想起男人那份所谓的清单,游览拉芙兰?多么朴素又遥远的愿望,在现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里显得如此脆弱,几乎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他几乎能想象男人在古诺的催促下写下这些条目时的情景,那时的空气一定比此刻要轻盈得多。

“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的。”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时间这种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所以现在我还能在这里试着捞一条鱼,对于我来说,这也是好的。”

男人弯下腰,这次他没有捡起渔网,而是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将这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随后,手腕一甩,石片在平静的湖面上跳跃起来,点出几个迅速消散的涟漪,虽说这片湖到现在都没有被捞出一条鱼,但至少石头还能飞一会儿。

德利勃没有出声,他看着那几圈扩散开又归于平静的涟漪,湖水倒映着灰白的雾气,还有无法触及的天空,深不见底,这一片湖里到底有没有鱼,问题在此刻变得无比尖锐,像是对他们所有疑问的囊括。

陛下的语言里藏着什么,他们需要做的准备究竟是什么……未来的可能性将以何种形式降临?一切如同这幽深的湖水,表面平静,内里却可能早已暗流汹涌,或者……真的只剩下未知的茫然了,只有抽干湖水才能知晓真相,可谁又有能力抽干这如此庞大的湖泊?

“愿望不应该说出口,你是对的。”德利勃说,“可我所希望的平淡本身,或许就是我最大的奢望了,当陛下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所谓的平淡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出现了,雅克,我们都没有办法奢望。”

男人——或者说雅克,他停下了自己打水漂的动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尘土,目光不再聚焦于湖面,或者远处的什么地方。

“陛下能够看见的距离比我都远。”雅克说,“他看见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东西应该不如我们想象中那样美好。”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不是庆典的洪亮,也不是报时的悠扬,而是某种短促、连续、带着警示意味的敲击,那声音穿透湖畔的寂静,刺破了平静的湖面。

湖畔的宁静不再延续,只留下那张空网半浸在水中,网孔徒劳地对着天空,而湖水依旧沉默地倒映着天空的颜色,那里面究竟有没有鱼?这个简单的问题,和许多更沉重的问题一起,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暂时无人关心了。

——拉芙兰,卓沿。

枯燥且乏味,这是大多数人对于‘登山’的感想,当然,如果能够将自己的乐趣放在那些美丽的景色上的时候,这些好像又不是什么问题了,登山,往往乐趣都在那些沿途的风景上,那些陌生或是熟悉的风景,只要觉得它们足够‘美丽’,就能够在这个过程之中享受这一点。

可如果这一份景色重复观赏这么十八年,不论是再怎么热爱这里的人,也会感到厌烦,除去这里没有任何别的景色观察,只有这个基本没有多少变化的地方。

当然,还是有些区别的。

当他沿着高塔的外层行走,朝着更高的地方行走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许多自己未曾看见过的景色,自从卓沿重建之后,他就没有看到过多少地方,此时站在更高的地方,并且不再受限于那一个房间的窗户之后,他终于可以好好观察这个城市了。

卓沿。

“太久了,太久啦。”德利勃的脚下踩着那‘阶梯’,这并不是高塔本身存在的阶梯,这是那些外层的构造物的体积在经过折叠变换之后得到的小小立足点,只需要支撑他就足够了,只需要支撑柱他自己就好,“我们过去了多久,已经过去了多久——我感觉我甚至快要失去正常对话的能力了,如果不是这些年总会有人来到我的房间,估计我早就忘记怎么和人交流了。”

如果长时间没有说话的话,人就会忘记语言本身的使用方式,不只是语言,包括本应该存在于脑海之中的知识,或者某些技术能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生疏,因此人们才需要经常复习自己所知道的内容,复习自己学会的那些东西。

太久了。

实在是过去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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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はただ君に溺れたい(现在只想沉溺于你)”

《pousse Cafe》-da-lit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