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5章 何足畏惧(第2页)
“它叫灰儿,” 陈二郎嘴角难得扬起个浅淡的弧度,“昨日被流矢伤了腿,我正带它去寻兽医。”
县署的青砖墙爬满牵牛花,郭嘉正坐在影壁前的石凳上翻账簿。看见苏羽进来,他将沾着墨迹的狼毫往砚台里一搁,染血的手帕从袖中滑落在地。苏羽弯腰去捡时,发现帕子边角绣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针脚细密得不像男子之物。
“许县粮仓还能撑三个月,” 郭嘉用指节敲了敲账簿上的朱砂批注,“但北边来的流民昨夜又多了三百,再不想办法,怕是要出乱子。”
阿福正踮脚够案上的青铜灯台,被陈二郎一把拉住。少年从怀里掏出块麦饼塞给他:“这是主簿先生给的,掺了芝麻。”
苏羽的目光落在账簿最末页,那里用小字记着各处校舍的损毁情况:东市的废弃酒肆漏雨,西巷的破庙被流民占了,唯有城南那座焚毁的孔庙还剩三间厢房可用。
“孔庙的大梁得换,” 郭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咳嗽声里带着浓重的痰音,“我让木工班留了三根柏木,就是瓦片得你自己想办法。¨6?邀*墈?书\惘′ +已.发^布-嶵′薪¢璋!結/”
暮色漫进县署时,苏羽跟着陈二郎往城南走。孩童们在断壁残垣间追逐嬉闹,有个扎总角的小姑娘正用烧焦的木棍在墙上写字,歪歪扭扭的 “人” 字被晚风一吹,混着墙灰簌簌往下掉。
“那是李家阿姐,” 陈二郎指着姑娘被柴火熏黑的指尖,“她识得几个字,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
孔庙的朱漆大门早己不知所踪,断碑上 “至圣先师” 西个字还剩半边。苏羽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月光恰好落在正厅的神龛上,尘埃在光柱里翻涌,像无数细小的星辰。
“这里以前有口井,” 陈二郎突然蹲下身,用手刨开墙角的瓦砾,“去年冬天冻裂了,我爹生前是井匠,说这口井的水最甜。”
阿福踩着碎砖跑到后院,突然惊呼一声。苏羽赶过去时,看见他正盯着墙根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在晚风中抖落,伞盖般的种子乘着月色飘向夜空。
“先生你看,它们要飞走了。” 孩童的声音里带着惊叹,苏羽却注意到墙缝里冒出的几株绿芽,在砖石的压迫下倔强地探着头。
三日后清晨,苏羽被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吵醒。他披衣出门时,看见十几个流民正往孔庙搬瓦片,领头的老汉缺了只左耳,正是那日颍水岸边遇见的独臂老卒。
“王大哥怎么来了?” 苏羽连忙上前帮忙,老汉却摆摆手,用仅剩的右臂擦了把汗。
“郭先生说你要办学堂,” 老卒嘿嘿一笑,露出缺牙的嘴,“俺们这些残兵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正经事。”
陈二郎抱着捆麻绳从厢房跑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背着笔墨的孩童。李家阿姐正用湿布擦拭断碑,被熏黑的指尖在碑文中的 “仁” 字上反复摩挲。
“先生,这字念什么?” 有个瘸腿的小男孩指着碑上的字,他右腿比左腿短了半截,走路时像只踉跄的幼鹿。
苏羽刚要开口,却见阿福举起块木炭,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这是太阳,先生教过我的。”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晕时,老卒突然指着东边街口高喊。苏羽望去,只见十几个挑着水桶的妇人正往这边走,为首的婆子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蒸好的黍米糕。
“俺是张屠户家的婆娘,” 婆子把竹篮往供桌上一搁,粗粝的手掌拍了拍苏羽的肩膀,“张虎那小子是俺三侄子,他托人带信说,先生要办学堂?”
苏羽喉头一哽,看着妇人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张虎。那个在追兵箭雨中射出三支利箭的汉子,此刻或许正守在某个烽燧的垛口,望着同一片被战火炙烤的天空。
“瓦片够了,” 陈二郎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少年手里捏着片鸽羽,是灰儿翅膀上掉下来的,“但窗户还没糊纸。”
暮色西合时,孔庙的窗棂上渐渐亮起微光。李家阿姐带着几个姑娘在糊窗纸,竹浆纸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柔和的乳白,将外面的喧嚣轻轻隔开。老卒们坐在门槛上打磨竹简,竹屑在暮色里簌簌飘落,像场细密的春雪。
阿福趴在供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黍米糕的碎屑。苏羽替他掖好衣襟时,发现孩童手里攥着块木炭,炭尖在供桌的木纹里,歪歪扭扭地刻了个 “家” 字。
夜半突然起了风,苏羽被窗纸的响动惊醒。他起身点灯时,看见神龛旁立着个黑影,银亮的月光从破门缝溜进来,照亮了那人腰间悬挂的玉佩 —— 是块雕着麒麟的羊脂玉,在乱世里这般贵重的物件,实在太过扎眼。
“奉孝说你这里缺笔墨,”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张清癯的脸,竟是那日在颍水岸边未曾露面的郭先生,“我从司空府库房寻了些,还能用。”
他身后跟着两个仆役,正往供桌上搬木箱。苏羽打开其中一口,里面整齐码着松烟墨,墨锭上的 “延平” 二字,是洛阳城破前最有名的墨坊印记。
“先生是?” 苏羽注意到他袖口绣着暗纹,那是汉室宗亲特有的云纹样式。
“姓刘,单名一个协字。” 男子拿起支狼毫,指尖在笔锋上轻轻拂过,“十年前在洛阳太学,见过令尊一面。”
苏羽心头剧震,手中的烛台险些落地。他望着眼前这个眉宇间带着倦色的男子,突然明白郭嘉染血的手帕为何总藏在袖中 —— 那上面或许不是咳血,而是替这位流亡的天子遮掩行踪时沾上的污渍。
“许县的孩子们,” 刘协突然望向窗纸外的星空,那里正有流星曳过,“不该只识得刀枪。”
天快亮时,刘协带着仆役悄然离去。苏羽打开最后一口木箱,里面竟是卷《仓颉篇》的孤本,泛黄的绢帛上题着 “建安三年秋”,墨迹里还能看见淡淡的泪痕。
“先生你看!” 阿福揉着眼睛跑进来,孩童手里举着支抽新芽的柳枝,是从井台边折来的,“它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