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脊梁一个老学究

第338章 大火

汴水寒流诉隐忧,西城烈焰吞孤忠

天佑元年,二月初,汴梁,汴水河畔。

初春的汴水,裹挟着上游未融的冰凌与冬日的倦怠,浑浊而缓慢地流淌。河面不复往年千帆竞渡、漕船如梭的盛况,稀落的船只如同秋后残叶,无精打采地泊在岸边,桅杆光秃,缆绳松弛。河风凛冽,吹皱了灰黄色的水面,也吹动着岸边枯黄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哀鸣,仿佛在低语着帝国的衰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腥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远处工坊区飘来的酸腐废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陈忠和一身青衫,独立于河堤之上,目光沉静地望向远方。汴水呜咽,流淌的不是诗情画意,而是肉眼可见的萧条与沉寂。岳雷按刀侍立其侧,眉头紧锁,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岳雷,”陈忠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水声,“你看这漕船,比之去年冬日,又少了几何?”

岳雷目光扫过冷清的河面,沉声道:“怕是…又少了三成不止。听闻淮南路、两浙路漕帮,因海路断绝、运河收益大减,已裁撤了近半的船工舵手。许多老舵工,如今在码头上扛包糊口… …”

陈忠和缓缓颔首,眼中掠过深深的忧色:“运河乃国之血脉。血脉凝滞,肢体何以得活?漕运衰败至此,各地工坊积压的货物如何运出?所需的原料如何输入?这凋敝…恐非一时之困。”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汴梁城内那一片片沉默的、不再冒烟的工坊方向:“父亲当年力推工商,开拓海路,并非仅为敛财。实是想以工商之利,吸纳流民,丰盈国库,以工代赈,以商活国。如今…海路断绝,漕运衰微,工坊倒闭,工匠流散…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岳雷,你可知,如今汴梁城内,每日有多少失去活计的工匠、脚夫、船工?城外,又有多少因丝帛瓷器卖不出去而破产,不得不典卖田地的农户?”

岳雷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末将…听闻,开封府近日报奏,城内无业流民已过十万…城外各州县,恐数倍于此。府尹已数次上书,恳请朝廷拨发赈济,开设粥棚,然…国库空虚,杯水车薪。”

“十万…”陈忠和重复着这个数字,语气中充满了无力的悲凉,“十万张要吃饭的嘴,十万颗充满怨愤的心…若遇丰年,或可勉强维系。然,去岁关中大旱,今春淮西蝗灾又起… …”他猛地停住,望向西方天际那轮苍白无力的日头,仿佛看到了未来尸骸枕藉、饿殍遍野的惨景,“岳雷,你久在军旅,当知…民饥则盗起,民怨则生变。这遍地干柴,只需一粒火星… …”

岳雷浑身一震,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他当然知道!军中最怕的就是欠饷与粮草不济。若连京师腹地都流民遍地,饿殍塞道,那各地军州…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大宋…这艘巨舰,”陈忠和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千钧,砸在岳雷心头,“父亲在时,虽风雨飘摇,却总能寻得新水源,修补漏洞,奋力前行。如今…抽去了龙骨,堵死了活水,只余下这满船的蛀虫与… …”他最终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摇头,目光重新投向那死气沉沉的汴水,仿佛在凭吊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

河风更烈,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天地苍茫,唯余流水无声,诉说着无尽的隐忧。

同日,傍晚。汴梁城西。

日头西沉,巨大的、燃烧般的火烧云堆积在天际,将整片天空染成一种瑰丽而诡异的金红色,仿佛天公以云为布,以霞为彩,泼洒出一幅浓墨重彩的末日图卷。云层低垂,光线透过云隙,如同道道血色光柱,斜斜地投射在汴梁城鳞次栉比的屋瓦飞甍之上,给这座暮气沉沉的帝都镀上了一层短暂而不祥的辉煌。

陈忠和所居的保康门小巷,已渐渐被暮色笼罩,炊烟袅袅升起,带来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暮色里,一丝异样悄然发生——巷子深处,某处屋舍的脊兽之后,一缕极淡极淡的黑烟,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探出,随即迅速变得浓浊,翻滚着升腾而起!

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那黑烟越来越粗,越来越浓,隐隐夹杂着噼啪的爆响,以及一股刺鼻的焦糊气味随风扩散!

“走水了!走水了!!”一声凄厉尖锐的嘶喊,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瞬间,整个巷子炸开了锅!人们从屋内惊慌失措地涌出,推搡着,哭喊着,仰头望向那已然窜起明火、正疯狂吞噬着木质窗棂与屋瓦的火源地——正是陈忠和所居的那座两进小院!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初春干燥,加之当日西风正紧,那火焰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恶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从一座屋顶跃向另一座屋顶!燃烧的椽木带着火星轰然倒塌,引燃了邻舍的柴垛、窗纸、晾晒的衣物… … 火舌疯狂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火势已呈燎原之势!小半个西城都被映照得如同白昼!冲天的烈焰翻滚咆哮,灼热的气浪逼得人无法靠近!浓烟蔽月,将那片天空染成可怕的暗红色!哭喊声、尖叫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烈焰燃烧的爆裂声、以及远处传来急促混乱的锣声、脚步声、救火的号子声… …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撕心裂肺,震耳欲聋,仿佛一场人间地狱的交响!恰似那蒲松龄笔下口技者所摹仿的百千呼救、百千哀泣、崩倒爆裂之声,虽有百手百指,不能指其一端,虽有百口百舌,不能名其一处!恐怖!绝望!疯狂!

皇城,高阁。

赵桓凭栏远眺,脸色在西方那片映天红光的照耀下,变幻不定,苍白中透着一丝惊悸与…难以置信的震怒。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纹之中。

“陛下!西城…保康门附近民宅区…突发大火!风势太大,已…已呈不可控之势!”一名皇城司指挥使连滚爬地冲上楼梯,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何处最先起火?!”赵桓的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

“据报…据报…最先起火的,似是…似是陈…陈忠和所居之院落!”

赵桓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眼中瞬间爆射出极度惊恐与暴怒的光芒:“救火!派人去救!无论如何!给朕把人救出来!快!!”

然而,他的咆哮被淹没在远方传来的、更加巨大的房屋倒塌声与民众的绝望哭喊之中。火势太大了,而且起得太过诡异迅猛,显然非是天灾… …

当夜,大火在焚毁了小半个西城、直至后半夜才被勉强控制住后,皇城司与开封府的差役,在一片仍旧冒着青烟、散发着灼人热气的断壁残垣与焦黑木炭中,开始了艰难的搜检。

最终,在那座已彻底化为白地、焦黑难辨的小院正房废墟深处,他们找到了两具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已完全碳化缩水、面目全非的焦尸。

尸身姿态惨烈:一具身形稍显魁梧的尸骸,呈一种极度痛苦蜷缩的姿态,却死死地将另一具更为瘦小的尸骸护在身下,仿佛试图用自己最后的躯体,为其抵挡那焚身的烈焰与塌天的横梁。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烈焰无情地将他们共同化为了焦炭,难以分辨。

废墟中,还找到了几枚未完全熔毁的金属物件:一柄烧得变形、却依稀可辨其制式的军中短刃刀镡;一枚熔去大半、却残留着独特玄龟墨玉纹样的玉佩残片;以及… … 附近发现的,几名同样被烧得面目全非、肢体残缺的尸身旁,散落的皇城司暗卫特有的铜制腰牌碎片… …

证据似乎“确凿”无疑。

翌日清晨,一份沾染着焦灰与血腥气的奏报,被颤抖着呈送到了紫宸殿的御案之上。

赵桓看着那奏报上冰冷的描述与“确凿”的证物清单,脸色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猛地一把将奏报狠狠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而疯狂的嘶吼:

“废物!一群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