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终是我的一场梦(番外4)

永和二十年·夏

寿康宫的蝉鸣声停了。

百里执疏站在殿外,手里提着一盏画着歪歪扭扭海棠花的宫灯,那是萧华昭七岁那年,上元节灯会,小姑娘画给百里执疏的,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在他的私库放着;灯影摇曳,映着百里执疏斑白的鬓角,和那双突然沉寂了的眼睛,殿内烛火通明,宗亲,宫人跪了一地,却没人敢抬头看他。

“都退下吧。”他的声音很轻,但百里瑾珩却觉得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心口。

“父皇……”

“去吧,带着瑾年一起。”

百里瑾珩带着百里瑾年他们,以及宫人们无声退去,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

殿门缓缓合上,百里执疏独自站在灵堂中央。

萧华昭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身上盖着杏黄色的锦衾,发间簪着她最爱的玉兰花簪,双手交叠在身前,仿佛只是睡着了。

百里执疏走近,将宫灯放在一旁,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这会儿睡觉倒是老实了……”

“昭昭……”指尖触到的温度冰凉,他顿了顿,又轻轻唤了一声,像是怕惊扰她,“昭昭。”

无人应答。

百里执疏轻轻握住萧华昭的手:“以前总嫌弃我的手凉,怎么现在你的手比我的凉了啊……”

他就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百里执疏在棺木旁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褪了色的平安结。

红绳已经泛白,边缘磨损的很严重,却仍能看出编织时的用心,歪歪扭扭的结扣,一看就是小孩子笨拙的手艺。

“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啊?”他低声问,手指轻轻摩挲着绳结,“是你五岁那年,在杏花村的时候,你非要给我编个平安结,结果绳子缠了一整天,最后哭着来找我,说怎么都系不好……再后来我以为你不编了,结果有一日我从洛阳回来,你塞给我这个,是你去找母后一起编的……”

百里执疏笑了笑,像是真的在等萧华昭的回答。

“你肯定记得的,我的昭昭啊,记性最好了;那时候我说,等你长大了肯定编的更好。”他顿了顿,“后来啊,你真的越编越好,但编了那么多,唯独这个,我一直戴着。”

他将平安结小心地系在她的手腕上,又取出另一个,同样的有些旧了,同样的褪色,只是边缘更平整些,是小姑娘放在他枕头下边的那个。

“这个是我的。”他低头给自己系上,“你总说我不爱戴这些,非要你给我戴才行,其实……我喜欢的啊,只是比起自己戴,我更喜欢你给我戴。”

殿内烛火晃动,映着他苍老的面容,以及眸中的温柔。

“清野前日来信了。”他慢慢说着,声音低哑,“说南疆战事已平,他下月就能回京。”

“清沅又有了身孕,这次反应大,吃什么都吐,太医说是双胎。”百里执疏顿了顿,“你若是知道了,定要骂姜堰的,说他不该让她这么早再怀……”

百里执疏抬手,轻轻拂过萧华昭的鬓角,指尖微颤。

“可我都拦不住她的,她性子像你这个祖母,倔起来谁都劝不住。”

窗外风声渐起,百里执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笑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非要学着自己骑马,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腿都磕青了?”他摇了摇头,“我气得罚你禁足三日,那是我第一次没有陪你睡觉,结果当天半夜你就翻窗跑出来,蹲在我寝殿外哭……”

“我那时就想,这辈子的昭昭怎么这么能闹腾。”

他声音渐低,轻轻的握了一下萧华昭的手,怕弄疼了她。

“萧华昭……现在你怎么不闹我了啊。”

烛火渐渐暗了,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

“昭昭,你还记不记得……”他又说了好多好多,说他们年少时在重华宫读书,她总偷懒打瞌睡,被他发现敲醒后气鼓鼓地瞪他。

说她及笄那日,他亲她,给她戴上缠臂金,她红着脸小声说:“阿执,我好看吗?”

说他们大婚那夜,她紧张得手都在抖,却还是仰着脸对他笑:“夫君,我会当好宸王妃的。”

说他登基那日,她站在他身侧,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说:“陛下,我陪着你。”

说瑾珩出生时,她疼得都咬破了他的手,却在之后笑着说:“夫君你看,他眼睛像你。”

说瑾年出嫁那日,她躲在寝殿里哭,他哄了许久才哄好。

说这些年,她总爱在夜里给他熬一碗安神汤,哪怕他从未开口说过自己睡不好。

说……

他说了很多很多,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呢喃。

“昭昭,你怎么又丢下我一个人了呢……”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棺木上。

百里执疏缓缓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服,踏进了棺木,慢慢躺下,将她抱紧,合上了眼。

“睡吧,昭昭。”他轻声说,“这次……我陪着你。”

翌日清晨,百里瑾珩命人推开殿门时,只见棺木中,百里执疏与萧华昭相依而眠。

他的手臂环着她,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两人手腕上系着同样的平安结,褪了色的红绳缠绕在一起,像是从未分开过。

殿外,朝阳初升,蝉鸣声又响了起来。

永嘉十一年,春。

百里执疏从梦中惊醒时,窗外仍是沉沉的黑夜,他怔怔地坐在龙榻上,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梦里的温度,萧华昭的手,小小的,软软的,牵着他的手,仰着脸喊他“阿执,快些走。”

可睁开眼,寝殿里空荡荡的,只有烛火在亮着,映着冷清的寝殿。

他缓缓起身,穿好鞋,踏着冰凉的地砖,孤身一人来到未央宫,推开了凤仪殿的门。

凤仪殿的烛火早已熄了,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梳妆台上。

萧华昭的胭脂盒还开着,里面的胭脂早就干了,她的玉簪搁在妆奁边,银梳上还缠着几根青丝。床榻上的锦被整齐地叠着,仿佛她没有离开,只是还有回来。

百里执疏慢慢走到床榻边,坐下,伸手轻轻抚过被褥。

“昭昭……”

他低声唤她,仿佛她还在这殿中,怕惊扰了她的梦。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好极了。”他轻轻说着,声音低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从你周岁开始,我就把你抱进了宫,和父皇,母后,皇兄,皇嫂,还有皇姐一起将你带大。”

“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江南的烟雨,长安的杏花,北疆的雪。”

“我们还在长安城的杏花村住过一段日子,你总爱吃李婆婆做的糖三角,有一次母后忘记了,我回来的时候,都蒸破了。”

“瑾珩出生时,你疼得咬我的手,之后还笑着说他眼睛像我。”

“瑾年出嫁那日,你躲在房里哭,我哄了许久才哄好。”

“后来……我们有了孙儿,重孙辈,你抱着他们,笑得比当年还开心。”

“在梦里,我们一起……走完了一生。”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手指攥紧了被褥,“昭昭,你说……为什么这是我的一场梦啊。”

天亮了。

晨光透过窗纱,落在床榻上,百里执疏静静地躺着,手中攥着一个平安结,是萧华昭生前给他编的,比他梦里的精致许多。

据史书记载:

永嘉十一年,永嘉帝百里执疏驾崩于凤仪殿,时年四十岁,这位帝王合上眼时,唇角带着极浅的笑,像是终于回到了那个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