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绝境(一)
建州大营,睿亲王中军大帐内。
空气仿佛比帐外那被风雪席卷的辽东旷野,还要冰冷刺骨。帐中没有点燃一星半点的取暖炭火,只有几盏硕大的牛油巨烛在角落里静静地燃烧。那昏黄无力的光线,非但没能带来半分暖意,反而将多尔衮那张阴沉得如同花岗岩雕凿出的脸,映照得轮廓分明,死气沉沉。
他独自一人,枯坐在帅案之后,已经有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饮过一口水,甚至连眼皮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一尊被遗弃在时间洪流中的石像。帅案上,那副巨大而精细的辽东战局沙盘,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代表着他一母同胞的十二哥英亲王阿济格、十五弟豫亲王多铎所统领的两白、两红四旗八旗精锐的旗幡,已尽数被他自己亲手推倒。
那些小小的、曾经象征着荣耀与征服的旗帜,如同被巨兽蹂躏后的尸体,凌乱地散落着,无声地、残酷地诉说着昨日那场天崩地裂般的惨败。
他的脑海中,并非一片空白。那是一种比空白更恐怖的状态——无数矛盾、荒诞、血腥的碎片在其中疯狂搅动,却无法拼凑出任何一个合乎情理的画面。
不是愤怒,那种情绪早在第一批败兵带回消息时就已燃烧殆尽。也不是悲伤,数万勇士的覆灭,固然令人心痛,但对于在尸山血海中成长起来的他而言,死亡从来都只是战争的一部分。
此刻占据他整个心神的,是一种巨大的、被彻底颠覆了世界观的麻木与战栗。
他反复咀嚼着那些侥幸逃回来的残兵败将,用颤抖的、语无伦次的声音,向他描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场景。那些话语,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入他的脑髓。
“王爷……那……那不是明军……是魔鬼……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啊!”一个正白旗的牛录章京,被抬进来时已经断了一臂,他死死抓着多尔衮的袍角,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步卒……他们的步卒,竟然能硬撼我八旗的马队冲锋!”一个镶红旗的甲喇章京,眼神空洞,嘴角流着白沫,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正面……正面硬撼啊……我们的巴牙喇,像纸糊的一样……”
“他们的刀……那长刀闻所未闻!寒光闪闪,比我们最好的百炼钢刀还要长出近半!一刀挥出,我们的勇士连人带马,竟被生生劈开!那不是劈砍,是……是碾碎!”一个幸存的戈什哈,脸上被削掉半边肉,声音含混不清,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一排刀墙推过来,根本没有缝隙,我们的马冲不进去,人也冲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剁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