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光的方向拼命生长
梅雨季的江南,雨总是下得缠绵。青石板路被浸润得油亮,倒映着两侧白墙黑瓦的飞檐,像一幅被雨水洇开的水墨画。河面上,乌篷船摇着橹缓缓驶过,橹声咿呀,搅碎了满河的云影天光。
姜山坐在临河的茶馆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龟甲。八年圆明园园的火光,早已化作他骨血里的沉痛——父兄倒在鎏铜狮狮旁的决绝,群星道长临终前渡入他体内的灼热功力,都成了不必言说的烙印。他低头看了眼邻座的妹妹,姜念正专注地用一根细针,把捡来的彩色碎布绣成一朵小花。十三岁的姑娘,眉眼间已有了江南水土养出的温润,只是偶尔攥紧怀中那个紫木盒子时,指节会微微发白。
那盒子是母亲留的。当年他从圆明园的废墟里爬出来,凭着龟甲上的纹路摸索出一套功法,能借风的速度、水的柔韧,一年后终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寻到了她。那时她正靠着盒子的微光,在石缝里野菜菜,看见他时,眼里滚出的泪比山涧的泉水还清。
茶馆里飘着龙井的清香,混着河面上的水汽,本该是沁人心脾的。可邻桌几个茶客的谈话,像碎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听说了吗?上海的洋行又扩了地界,连码头都要改成他们的样式。”穿长衫的先生呷了口茶,声音里满是无奈。
“何止啊,前几日看见洋人的小火轮在运河里跑,黑烟滚滚的,把鱼都惊得跳上岸了。”挑着担子的货郎接话,扁担头还挂着刚收的空酒瓶。
姜念绣着花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岸边有几个孩子正追着卖糖人的担子跑,笑声清脆,可远处码头边,几个穿洋装的人正指挥着工人搬卸货物,旁边站着的官差,腰杆弯得像晒蔫的稻穗。她把绣了一半的花布叠好,放进随身的布袋里——布袋袋是用捡来的洋布边角料缝的,针脚细密,倒瞧不出补丁的痕迹。
雨停了,姜山牵着妹妹往住处走。巷子里,老妇人坐在门墩上纳鞋底,线轴转得飞快;染坊的伙计正把染好的蓝印花布挂出来晾晒,一匹匹在风里舒展,像裁了半片天空。可走到街口,就见几个洋人骑着高头大马,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脆响,惊得路边摆摊的小贩慌忙收摊,不小心碰倒了竹筐,滚落橘子子在地上打着滚,被马蹄溅起的泥水染得肮脏。
“哥,”姜念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学堂,“那里的先生说,要学洋人的算术和机器,才能造出比他们还厉害的船。”
姜山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学堂的窗纸上,映着孩子们摇头晃脑念书的影子。他想起自己练功时,龟甲总能引动天地间的气流,快得能追上掠过稻田的风。或许,这江南的水土里,藏着的不只是小桥流水,还有能让日子重新站直的力气。
暮色渐浓时,他们走到镇外的稻田边。新插的秧苗绿油油的,顺着田埂铺向远方,尽头是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姜念从怀里摸出那个紫木盒子,打开一条缝,里面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只有半块母亲当年没吃完的麦饼,早已干硬如石。可她每次看它,眼里都会泛起光——八年前靠着它的指引躲猛兽兽,靠着它偶尔透出的暖意挨过寒夜,如今它安安静静躺在怀里,倒像是母亲的手,轻轻护着她。
“明天去苏州河看看吧。”姜山忽然说,“听说那边有中国人自己开的机器厂。”
姜念用力点头,把盒子重新揣好,指尖触到布兜里那朵没绣完的花。晚风拂过稻田,稻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诉说。这江南,有雨的缠绵,有生活的烟火,也有藏在水面下的暗涌。而他们兄妹俩,就像这田埂上的野草,带着从灰烬里攒下的劲,在这片土地上,悄悄扎下了根。
船到苏州时,正是暮春护城河河的水绿得发稠,像被两岸的柳丝染透了,乌篷船划过水面,漾开的波纹里,漂着几片被风吹落的白兰花。姜山牵着姜念走上码头,青石板路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踩上去像踏着温润的玉。
街角的茶馆还开着,只是檐角挂着的铜铃缺了个口,风一吹,声儿有些嘶哑。穿蓝布衫的茶博士提着铜壶穿梭,壶嘴喷出的热气里,混着邻桌老人的叹息:“前年洋兵打过来,盘门那边的城墙被轰塌了半段,到现在还没补全呢。”旁边穿短打的汉子接话:“何止城墙,仓街的绸缎庄被抢那天,我亲眼见王掌柜柜的闺女抱着账本哭,好好的绫罗被洋兵撕了当包袱……”话没说完,就被老板娘一声“添茶”打断,她端着茶碗走过来,鬓边别着朵新摘茉莉莉,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细纹里却藏着挥不去的倦:“日子总要过,您看这园子里的牡丹,该开还是开得热闹。”
姜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远处拙政园园墙内,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粉牡丹,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姑娘们没拭干的泪。她们沿着临顿路走,路边的姑娘们正坐在门廊下做针线,竹绷上绣着缠枝莲,手指拈着丝线,起落间蝴蝶蝶还轻快。有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捧着刚买的糖粥经过,裙摆扫过青石板,沾了点泥也不在意,笑起来时,颊边的酒窝盛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