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壶里乾坤
“老板,这壶,怎么卖?”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根无形的针,刺破了陈三木混沌的睡意。他猛地睁开眼,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老头。这老头干瘦,套了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底色的老棉袄,肩上斜挎着个磨得油亮的破布包,整个人像刚从旧时光的尘埃里扒拉出来的。他浑浊的目光正落在陈三木脚边一个不起眼的陶壶上——那是陈三木自己早年练手做的玩意儿,壶形笨拙,釉色暗淡,还带着几处烧制时留下的斑驳疤痕,一直被他当个垫脚石塞在桌腿下。
陈三木心里嘀咕,这破玩意儿也有人看得上眼?他脸上堆起笑,尽量显得热情些:“咳,您老有眼光啊!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好东西,老手艺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又觉得不踏实,缩回一根,“一百,您拿走!”
老头没说话,眼皮耷拉着,只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粗陋的壶身上缓慢地摩挲着,指肚划过那些凸起的疤痕,仿佛在辨认某种古老的密码。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手艺……是门吃饭的营生,也是条通心的路。你这路,怕是走到泥沟里去了吧?”他抬起浑浊的眼,那目光却像有重量,沉沉压在陈三木心头,“壶是好壶,可惜心浮了,泥也躁了,火候更是……一塌糊涂。”他摇摇头,从破布包里摸索着,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也不数,直接塞进陈三木手里,“钱,你拿着。壶,我带走。”
陈三木捏着那厚厚一沓钱,少说也有两千,比他一个月辛苦赚的都多。他脑子有点懵,这破壶竟真能卖出去?他看看钱,又看看老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喉咙有点发干:“这……您老是不是看走眼了?这就是个练手的次品……”
老头嘴角牵动了一下,像笑又不像笑,他小心地抱起那个丑壶,像抱着个刚出生的婴儿。“走不走眼,不看壶,看心。”他抱着壶,转身就走,那佝偻的背影很快就要淹没在熙攘的人潮里。
“哎!您老等等!”陈三木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抓起摊位上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胡乱塞进口袋,连摊子也顾不上仔细收拾,胡乱一卷,拔腿就追了上去。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觉攫住了他——这老头,还有那破壶,一定藏着点不寻常的东西。
老头步子不快,却像泥鳅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陈三木紧赶慢赶,追着他七拐八绕,穿过了喧闹的市场,钻进了迷宫般的旧城巷弄。空气里的旧物霉味更浓了,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最后,老头在一扇掉光了漆皮的破旧木门前停下。那门虚掩着,门框上挂着一串早已风干的、辨不出原貌的植物。
“吱呀——”
老头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草药和灰尘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陈三木直皱眉。屋里昏暗,窗户极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光线艰难地透进来,勉强照亮了四壁。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旧木桌,几条瘸腿板凳,靠墙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面铺着看不出颜色的旧褥子。最显眼的是靠墙摆放的几个破架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瓦罐、陶瓶、泥壶,有的布满裂纹,有的颜色怪异,在昏暗中静默着,如同无数沉默的见证者。
老头把陈三木那只丑壶轻轻放在屋子中央那张唯一的旧木桌上,动作珍重得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宝。他走到墙角,那里有个小小的红泥炭炉,炉膛里暗红的炭火幽幽地亮着,上面坐着一把黑黢黢的铁壶,壶嘴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汽。
“坐。”老头指了指一条瘸腿板凳,自己则慢悠悠地从角落里一个敞着口的旧麻袋里,抓出一小撮深褐色的、像是干枯树皮和草根混合的东西,丢进桌上一个粗陶碗里。他提起铁壶,滚水冲入碗中,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朽木和某种奇异苦涩的浓烈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比屋里的陈腐气味更冲,直往人鼻子里钻。
陈三木在板凳上挪了挪屁股,硬着头皮接过老头递来的碗。碗里的液体颜色深褐浑浊,气味实在不敢恭维。他抿了一小口,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猛地炸开在舌尖,紧接着是强烈的土腥气,直冲脑门,呛得他差点咳出来,胃里一阵翻腾。“咳咳……这……这什么茶?味儿也太冲了!”
老头自己却端着一碗,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似乎颇为享受:“土里长的,水里泡的,日头晒的,都是天地给的滋味。冲?那是你心里没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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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木讪讪地放下碗,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桌子中央那只丑壶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依旧那么粗陋扎眼。他实在憋不住心里的疑惑:“您老花那么多钱,就买这么个玩意儿?它到底……好在哪儿?”
老头放下碗,没直接回答。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点碗里深褐色的茶水,然后,极其缓慢而专注地将那点水珠,轻轻滴落在壶身那几道最深的疤痕上。浑浊的水珠顺着疤痕的沟壑蜿蜒而下。
“看好了。”老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就在那茶水痕迹蜿蜒滑过壶身最丑陋的疤痕处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粗糙黯淡的疤痕,竟像被无形的笔触点染过一般,隐隐地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泽。,x-i¨a`o¨s,h~u?o/c-m_s,.-o+r!g!那光很淡,如同冬日呵出的一口白气,在昏暗的屋里几乎难以分辨,却又真实存在,仿佛一层薄薄的生命力被瞬间唤醒,覆盖了那丑陋的伤痕。陈三木猛地瞪大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死死盯着那处微光,呼吸都屏住了。
“这……这怎么回事?”他声音发紧,指着那处微光,手指都有些抖。
老头浑浊的眼珠里似乎也映着那点微光,显得深不可测。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片刚刚泛起微光的疤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壶里乾坤大,”他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陈三木耳语,“你看到的疤,是它的命数,也是它的门。”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三木,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就像你,陈三木,你心里就没几道过不去的坎儿?没几块烧坏了的疤?那疤下面,未必就没藏着点别的光景。”
陈三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老头的话像根针,精准地扎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痛点。他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吃手艺这碗饭的,定能烧出惊世之作。可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开窑时的失望,同行或明或暗的嘲讽,生活的重压……那些烧坏的胚子,那些卖不出去的次品,都成了他心上深深浅浅的疤。他颓了,手艺荒废了,人也变得像这屋里的旧物一样,蒙着厚厚的灰。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颓然地低下头。
老头没再说话,只是又提起那黑铁壶,往陈三木几乎没动过的粗陶碗里续了些滚水。深褐色的水汽再次蒸腾起来,带着那股奇异的苦涩,弥漫在昏暗的小屋里。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炉中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
陈三木盯着碗里浑浊的水,又看看桌上那只在幽暗中似乎真有些不同的旧壶,脑子里乱糟糟的。老头的话在他心里翻腾,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关于手艺、关于梦想的碎片,被强行翻搅出来,带着陈年的灰尘和锈迹,硌得他难受。
“您……您到底是什么人?”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声音干涩地问。
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陈三木的脸,又落向墙角那些沉默的瓦罐陶瓶,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些。“一个老而不死的泥巴匠罢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跟这些罐子、瓶子一样,都是些该扔还没扔掉的旧物件。”
这回答模棱两可,却更添神秘。陈三木的好奇心像炉膛里的炭火,被风一吹,呼啦一下烧得更旺了,压过了那点苦涩滋味带来的不适。他端起碗,捏着鼻子,狠狠灌了一大口那古怪的“茶”。浓烈的苦涩和土腥味猛烈地冲击着味蕾,他强忍着没吐出来,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喉咙直冲下去,胃里火烧火燎,连带着脑子也似乎清醒了不少,或者说,更亢奋了。他放下碗,目光灼灼地再次投向那只丑壶:“您刚才说……壶里有乾坤?门?那门……怎么开?里面到底有什么?”
老头看着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近乎偏执的光,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有叹息,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早已看透结局的了然。“心不净,眼就浊。浊眼,怎能看得见清亮世界?”他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到屋角,从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箱里摸索着,拿出一个更小的、巴掌大的黑陶小壶。这小壶造型古拙,表面没有任何釉彩,只有一层温润内敛的哑光,仿佛包浆了千年。
“真想看?”老头拿着小黑壶走回桌边,将它轻轻放在陈三木那只丑壶旁边。两把壶,一丑一拙,一明一暗,并排而立。
“想!”陈三木毫不犹豫,脱口而出,身体激动得微微前倾。
“那就闭上眼。”老头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静心,听。”
陈三木立刻闭上眼,努力摒除杂念,竖起耳朵。屋子里很静,只有炉火细微的噼啪声,还有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市声。他凝神细听,起初什么异样也没有。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如同游丝般钻入了他的耳朵——叮铃铃……叮铃铃……像是极其微小的铜铃声,清脆、悦耳,却又缥缈不定,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咫尺。紧接着,又隐隐约约地,他似乎听到了……吆喝声?像集市上卖货的吆喝,却又细弱得如同蚊蚋;还有水声?潺潺的,像是山涧小溪流过卵石;甚至还有极轻快的、像是孩童嬉闹的笑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微小却生机勃勃的世界图景,就在耳边,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陈三木的心砰砰狂跳起来,激动得眼皮直颤,恨不得立刻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