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面青铜(第2页)
“妈,您别管我,快回去躺着。”李三接过碗,声音嘶哑干裂,“我……我快弄好了。弄好了,就有钱给您请最好的大夫,买最好的药,咱搬出去,不住这破地方了。”他看着母亲浑浊眼睛里深切的担忧,心头像被钝刀子狠狠割了一下。他仰头,几乎是把那碗冰冷的粥灌进了喉咙,食不知味。胃里一阵翻搅,但他强压了下去。碗塞回母亲手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关上了门,再次将自己锁回那片昏黄的光晕和令人窒息的怪异气味里,重新拿起那细如发丝的刻刀,凑近那尊尚未完成的面塑,仿佛要钻进去,与那上古的纹路融为一体。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巨大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搏斗的巨人剪影。
最后几天,李三彻底陷入了疯狂。他几乎完全停止了睡眠,眼眶深陷得吓人,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工作台上的作品。做旧是最后的难关。赵胖子送来的化学药剂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李三戴着简易的橡胶手套——那是赵胖子特意叮嘱的“安全措施”——用极细的毛笔,蘸着调配好的、模仿青铜绿锈和红斑的腐蚀性溶液,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面塑表层。每一次落笔都屏住呼吸,控制着药液的渗透深度和流淌的形态,模仿着数千年自然形成的斑驳痕迹。屋里那股化学药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了,混杂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汗酸味和霉味,令人作呕。′精~武_暁?税-惘? -唔¨错+内′容!
终于,在约定交货日期的前夜,凌晨三点。李三放下了最后一支笔。他像一截被骤然抽掉了所有力气的朽木,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却死死盯着工作台中央。
在昏黄灯光的笼罩下,那尊“面青铜”四羊方尊静静地矗立着。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几乎能吸收光线的幽暗青绿色,间杂着古老器物特有的黑漆古斑块和星星点点暗红色的铜锈斑。四只大卷角羊头从尊腹威严地探出,羊角盘曲,肌肉贲张,仿佛蕴含着远古的生命力。尊身上,繁复狞厉的兽面纹和夔龙纹纤毫毕现,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一种沉重、冰冷、历经千年的神秘气息,从这团由面粉、胶水和化学药剂构成的“青铜”上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狭小、污浊的空间。它不再是一件面塑,它是一件穿越了时空的、被诅咒的祭器,带着李三全部的心血、痛苦和灵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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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挣扎着爬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触摸一下那冰冷的羊角尖端。就在指尖即将碰触到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了上来,冰冷刺骨,直透骨髓,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触电般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成就感和莫名恐惧的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他。他瘫坐在地上,望着这尊耗尽了他全部生命精华的“杰作”,无声地咧开干裂的嘴唇,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不知是笑,还是哭。
第二天下午,赵胖子亲自开着他那辆黑色轿车来了。当厚厚的黑绒布窗帘被猛地拉开,久违的、带着初夏燥热的光线涌进小屋时,赵胖子那双被肥肉挤着的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带来的那个戴着金丝眼镜、号称是“高仿专家”的瘦高个男人,更是浑身一震,手里的放大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镜片碎裂的声音在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老天爷……”瘦高个专家声音都变了调,他顾不上捡放大镜,几乎是扑到工作台前,脸几乎要贴到那尊面塑上。他哆嗦着戴上白手套,拿出强光手电筒,对着羊头、对着纹饰、对着锈色斑驳的角落,一寸一寸地仔细照射、观察。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冷的“铜锈”表面,感受着那刻意模仿出的粗糙颗粒感。
“纹饰……分毫不差……”专家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锈色过渡……太自然了……连这‘黑漆古’的哑光质感……简直是……鬼斧神工!”他猛地回头,看向瘫在墙角、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李三,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混杂着极度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这真是面捏的?老李,你这手……已经不是‘艺’了,你这是‘妖’啊!”
赵胖子此刻也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肥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狂喜,眼睛里的贪婪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搓着肥厚的双手,发出“沙沙”的响声,几步走到李三面前,从鼓囊囊的手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动作近乎粗暴地塞进李三那件沾满油彩和面泥、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破旧外套口袋里。
“老李!好!干得太他娘的好了!这是尾款!一分不少!”赵胖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你歇着!好好歇着!后面的事,不用你管了!”他像怕李三反悔似的,立刻招呼那个还在围着面塑啧啧称奇的专家,“快!轻点!装箱!小心!妈的这东西现在比金子还值钱!”他亲自指挥着,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指挥专家用厚厚的防震泡沫将那尊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面青铜”层层包裹,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特制的金属手提箱里。
李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口袋里那个硬邦邦的信封。钞票的棱角隔着薄薄的纸硌着他的皮肉。预想中的狂喜并未到来,反而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瞬间淹没了他,比这小屋里所有污浊的气味加起来还要沉重。他看着赵胖子那掩饰不住的狂喜和贪婪,看着那专家眼中残留的惊骇,再看向那空荡荡的工作台——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已经随着那尊面塑一起,被永远地装进了那个冰冷的金属箱子,带离了他的生命。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昨夜触摸羊角时更甚,无声无息地从脚底爬升,缠绕住他的心脏。
几天后,一个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夜晚,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远处天际,闷雷如同沉重的车轮,在厚厚的云层深处缓缓碾过,预示着山雨欲来。省博新馆巨大的、现代化的建筑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李三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像个真正的力工,混在赵胖子安排的一小队搬运工人里,低着头,推着一辆装着空木箱的平板车,跟在押运真品四羊方尊的安保车后面,顺利进入了新馆的核心库区。库区内部灯火通明,巨大的空间里排列着一排排恒温恒湿的崭新钢制文物柜,空气里弥漫着新金属和干燥剂混合的味道,冰冷而缺乏生气。
他按照赵胖子给的示意图,像幽灵一样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行,避开了几处监控探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他最终停在一条通往核心密库的备用通道拐角,阴影完美地覆盖了他。他蜷缩着蹲下,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感觉那寒意正透过薄薄的工装渗进骨头缝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库区深处搬运的吆喝声、叉车的引擎声、对讲机的电流杂音……所有声音都被他紧张的神经放大了无数倍,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轮子滚过地面的轻微声响。李三猛地屏住呼吸,从阴影的缝隙中望出去。只见赵胖子那肥胖的身影出现了,他亲自推着一辆小型液压搬运车,上面稳稳地放着那个熟悉的特制金属手提箱。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博物馆安保制服、身材瘦高的年轻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显得很紧张,不停地左右张望。李三认出来,那是赵胖子曾经提过的“内应”,叫小刘。
,! 两人停在核心密库那厚重的合金门前。赵胖子迅速输入密码,又让小刘刷了门禁卡。沉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里面是存放着几件最高等级文物的独立小库房,其中就包括今晚的主角——真正的四羊方尊。它被安置在一个独立展台的防弹玻璃罩内,在库房内部柔和的射灯下,散发着幽深、庄严、历经千年沧桑的青铜辉光,厚重得仿佛能压垮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