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活墨
“你就是老周?”他说话时,下巴上那道深褐色蜈蚣似的疤痕也跟着扭动,“听说你手艺邪乎,给老子整个新花样!”
他带来的小弟也在一旁帮腔,声音粗嘎:“强哥要弄个新的,镇得住场面的!要够狠,够威风!”
我放下手中的纹身机,目光落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那一片皮肤倒是难得的完整,肌肉虬结,像一块等待开凿的顽石。我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常年接触各色颜料,指缝里早已渗入难以洗去的暗沉色泽。“后背这块地方,平整,够大。纹个佛首如何?”我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沙哑,“佛首低眉,能纳百川,也能镇邪祟。不过……”
“佛?”刀疤强猛地扭过头,眼珠里射出两道凶光,几乎要扎穿我,“老子要的是让人看一眼就尿裤子的东西!慈眉善目?糊弄鬼呢!”
“强哥,”我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沉缓如磨刀石,“佛有千面。低眉是慈悲,睁眼是金刚怒目,降妖伏魔。这尊佛首,我能让它‘开眼’。”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那条狰狞的刀疤,“只是这‘开眼’的活计,非同小可。开了眼,它就不是死物了。佛睁眼,见的是人心。你做了什么事,它都看着。行善,它佑你;作恶……”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只是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冰冷的金属工作台面,发出笃笃两声轻响,在骤然寂静下来的小店中格外清晰,仿佛叩在人心上。
刀疤强眯起眼,那双凶戾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似乎想从我木然的皱纹里刮出点什么。他身边的小弟“嗤”地笑出声,带着轻蔑:“唬谁呢?强哥什么场面没见过?”
刀疤强却抬手止住了小弟的聒噪,他盯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带着狠劲的笑:“有点意思!老子就要这开眼的佛!睁得越大越好!越凶越好!”他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盘消毒棉球都跳了起来,“钱不是问题!要最好的料子!老子要的就是它凶!要的就是它狠!要的就是所有人看一眼就腿肚子转筋!”
“料子我有,祖传的‘活墨’。” 我转身,从身后那个落满灰尘、颜色深沉的旧木柜深处,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扁方小包。解开层层叠叠的油纸,露出里面一个巴掌大的深色陶罐。罐口用黄泥仔细密封着。我小心地撬开泥封,一股极其复杂、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的中药苦涩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陈年血液干涸后的铁锈腥气,甚至还有一点类似庙里香灰焚烧后的焦味。这气味霸道地盖过了店里原有的消毒水味,直冲口鼻。
刀疤强的小弟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捂了下鼻子。刀疤强倒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嗅到了什么提神的东西,眼神更亮了:“就是这味儿!够劲儿!什么时候动手?”
“三天后。” 我重新封好陶罐,那奇特的气味被隔绝了大半,“这几天,斋戒,清净心,少沾荤腥血光。佛首开眼,心不诚,神不附。”
刀疤强嗤笑一声,满不在乎:“行行行,三天就三天!老子倒要看看,你这老家伙能玩出什么花儿来!”他起身,又像座移动的小山一样挤出门去,留下两个小弟付了沉甸甸的定金,一叠厚厚的钞票带着油墨和人体的汗味,被随意地丢在沾着各色颜料的台面上。
三天后的傍晚,刀疤强如约而至。他带着一身酒气,脸色发红,显然没把我的“斋戒清净”放在心上。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工作台。他大喇喇地趴上去,露出那片宽阔的背肌。我点燃了工作灯,昏黄的光晕将他整个后背笼罩。店里只剩下纹身机细微而持续的嗡鸣。
“活墨”调成的颜料,色泽深邃得近乎诡异。那墨色不似凡物,黑中隐隐透出一点难以捕捉的暗红,在灯光下流转。针尖刺破皮肤,墨色渗入肌理,奇异的是,刀疤强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暖流,随着针尖的移动,沿着脊椎缓缓向下扩散。这暖意让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甚至生出一丝慵懒的睡意。他口中原本不耐烦的嘟囔渐渐低下去,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我屏住呼吸,全副精神都凝聚在针尖。每一针落下,都像是在与某种沉睡的力量沟通。从低垂的慈悲佛脸轮廓,到紧闭的佛眼线条,最后,是那紧闭的眼睑下,即将被赋予“神性”的眼珠。时间在针尖的嗡鸣和墨色的渗透中流逝。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深蓝,又沉入墨黑。当最后一针落在佛首眼珠那最为深邃、也最为关键的一点瞳仁上时,整个工作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那么一瞬。我额上沁出的汗珠滑过眉骨,滴落在工作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成了。”我放下纹身机,声音有些干涩。汗水浸湿了后背,手臂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颤抖。
刀疤强猛地从昏沉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迫不及待地站到墙边那面蒙了些灰尘的落地镜前,扭着脖子使劲往后看。*0~d^i*a′n′k-a?n¨s¢h_u′.?c\o!m·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整个后背——一尊巨大、威严、仿佛带着千年古刹石雕般质感的佛首!那佛首低垂的面容依旧慈悲,但那紧闭的双目,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刀疤强对着镜子,尝试着绷紧后背的肌肉,随着肌肉的虬结起伏,那佛首的轮廓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尤其是那紧闭的双眼,眼皮的线条仿佛在灯光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颤动,如同沉睡的巨物即将苏醒的征兆。
“好!好!”刀疤强看得心花怒放,用力拍打着自己粗壮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响声,“够威!够劲!这钱花得值!”他伸手想摸,又怕弄坏了刚完成的刺青,手停在半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兴奋,“老周,真有你的!这玩意儿……它真能‘活’过来?”他扭头问我,眼神里除了兴奋,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记住我的话,”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沾着墨迹的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像在陈述一个古老而沉重的法则,“佛睁眼,见人心。行善得佑,作恶……必遭天谴。”
刀疤强脸上的兴奋僵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浓重的满不在乎取代。他一边套上衣服,一边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行善?哈哈哈!老子能混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个‘恶’字!天谴?老子就是天!”他丢下厚厚一沓尾款,钞票散落在台面上,然后带着他的小弟,撞开店门,嚣张地消失在门外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他那狂妄的笑声还在狭窄的店里嗡嗡回荡。
佛首开眼后,刀疤强的气焰果然更盛。那尊伏在他背上的佛首,成了他新的、令人胆寒的招牌。他不再满足于过去的“生意”,将贪婪的触角伸向了更弱势的人群,手段也愈发暴虐无度。放出去的印子钱利滚利,逼得人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他强占新建成的“阳光家园”安置房小区,将原本分给拆迁困难户的房子,用暴力手段低价强买,再高价转租出去,榨取最后一滴油水。那些失去家园、走投无路的老人,在寒风中哭号,在街道上露宿的照片,偶尔会出现在本地论坛不起眼的角落,很快又被其他喧嚣的信息淹没。
一个阴沉的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刀疤强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手下,再次闯进了阳光家园小区。他们的目标是小区角落里那间唯一还没被强占的小杂货铺。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姓王,孤身一人,就靠着这小铺子糊口,也是小区里为数不多还敢和刀疤强说“不”的人。
“王老太婆!”刀疤强一脚踹开虚掩的店门,劣质铝合金门框发出刺耳的呻吟。他叉着腰站在门口,像一尊凶神,“最后一天期限!识相的,卷铺盖滚蛋!你那点破家当,抵了欠老子的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王婆婆佝偻着背,正颤巍巍地整理着货架上几包廉价的挂面。她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但枯瘦的手却紧紧抓住货架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强…强老板,那钱…那钱我儿子会还的…他在外地打工…求求你再宽限几天…这是我…我最后的窝啊…”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宽限老子?”刀疤强狞笑着,一把扫落货架上几排廉价的袋装酱油醋瓶子,玻璃碎裂声和刺鼻的酸咸气味瞬间炸开,“你儿子?那个缩头乌龟?电话都打不通了吧?呸!”他一口浓痰啐在湿漉漉、混杂着酱油醋的地面上,“给老子砸!把这老棺材瓤子扔出去!”
手下如狼似虎地冲进去,货架被粗暴地推倒,货品稀里哗啦散落一地,被踩得稀烂。王婆婆哭喊着扑上去想护住她赖以生存的这点家当,却被一个壮汉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拎起来,狠狠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老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蜷缩起来,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