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深山夜药铺
爷爷李厚德倒下的那个黄昏,整座小院都弥漫着药罐子里蒸腾出的苦涩气息。他剧烈咳嗽着,一声紧似一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最后竟咳出了一口暗红发乌的血块,沉重地落在炕沿下的粗瓷痰盂里,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闷响。我爹李大柱紧攥着从县城带回的那张薄薄药方,手指骨节捏得发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被严冬冻僵了似的,眼神里全是走投无路的茫然:“爹这病……这方子上头几味药,咱药柜子里翻翻还能凑合,可这‘夜明草’、‘隐雾藤’……还有这‘寒潭苔’,听都没听过啊!叫我上哪儿去踅摸?”
我,李守仁,刚大学毕业还没两个月,原本想回家帮着打理这间传了三代的小药铺,谁料迎头撞上爷爷这要命的病。看着爷爷蜡黄凹陷的脸颊,听着他喉咙里像破风箱似的艰难喘息,一股又酸又烫的东西猛地堵住了我的喉咙口。我一把夺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药方,纸页在我手里簌簌发抖:“爹,你守着爷爷!我知道个地方——老辈人提过的‘鬼见愁’,那儿邪性,没人敢去,指不定藏着稀罕药!”不等我爹那声变了调的“守仁,你疯啦?”喊出口,我已经一头扎进了门外沉沉的暮色里。
“鬼见愁”这名字绝非浪得虚名。路早就没了,脚下全是纠缠如蟒蛇的老藤和滑腻溜手的苔藓,密不透风的林子黑得比外头早几个时辰,那些张牙舞爪的枝杈活像鬼爪,不断撕扯着我的衣服和皮肉。脸上被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汗水一浸,更是钻心地难受。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一空,整个人像个沉重的麻袋似的,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坡骨碌碌滚了下去。天旋地转间,后脑勺狠狠撞在一块凸起的硬石上,眼前顿时炸开一片乱闪的金星,紧跟着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睁开眼时,浓稠的黑暗里竟嵌着一星暖黄的光晕,飘飘摇摇,如同鬼火,却固执地亮着。我挣扎着爬起,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被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寸都疼得钻心。循着那点微弱的光,拨开几丛湿漉漉、带着股奇特清苦气息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一间低矮得几乎要伏进山壁里的老屋,土墙斑驳,茅草屋顶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薄薄一层,仿佛一阵大点的风就能掀了去。那点昏黄的灯火,就是从歪斜的木门缝隙里透出来的。
我踉跄着扑到门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打着那扇仿佛朽烂的木门,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有人……救命啊……救救……”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千百种草木辛香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填满了我的口鼻肺腑。门里站着个精瘦的老头,背驼得很厉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褂子,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他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像在审视一件刚出土的物件,那眼神锐利得惊人。他侧开身,只吐出几个干巴巴的字:“进来。后生崽,摔得不轻。”
屋里比外面更暗,只有一盏小如豆的油灯在土灶台角上摇曳。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了四壁——天!那根本不是什么墙壁,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几乎堆到屋顶的木架子!架子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藤筐、竹匾、陶罐、布口袋……里面全是千奇百怪的草叶、根茎、干花、苔藓、树皮……有的干枯蜷缩,有的却水灵灵地透着鲜嫩劲儿,仿佛刚刚才从土里挖出来。整个屋子,活脱脱像被一座巨大而沉默的草药森林给生吞了进去。
“周老伯……”我喘息着,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忍着晕眩和恶心,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沾着泥污的药方,手抖得几乎捧不住,“求您……看看这方子上的药,您这儿……有吗?”
老头,他让我叫他老周头,接过药方,凑近那豆大的灯火。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照得那些深壑般的皱纹明明暗暗,更添几分神秘。他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那几个名字:“夜明草……隐雾藤……寒潭苔……”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嗬嗬”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后生崽,你爷爷命不该绝,撞到我这破窝棚里来了。”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竟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光,“这几样,搁外头早就绝了迹,算个稀罕物。不过,我这‘草窝子’,还真藏着点压箱底的宝贝。”
他颤巍巍地起身,动作慢得让人心焦,从墙角一个蒙着厚厚灰尘、毫不起眼的黑陶罐里,小心地捏出几样东西:一株叶子细长如针、边缘却隐隐透着微弱银芒的草;几段黑黢黢、毫不起眼、像老树皮般的藤蔓;还有一小把湿漉漉、颜色墨绿近乎发黑、触手冰凉刺骨的苔藓。正是药方上写的模样!
“周老伯!”我心头一热,挣扎着想站起来,“太谢谢您了!多少钱?我……”
老周头却把手一缩,把那几样宝贝拢回自己身前,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钱?这荒山野岭,钱顶个屁用?后生崽,你爷爷能开出这方子,也算是个懂行的。我老周头守着这点玩意儿几十年,规矩不能破——你得认!得学!得知道它们打哪儿来,是个什么脾性!要不,就算你拿了去,也是糟蹋东西,救不了命!”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光怪陆离、颠覆常理的草药世界。老周头成了我严苛无比的师父,逼着我白天跟他钻那些连野物都罕至的绝壁深涧、幽谷寒潭。
“看准喽!”老周头佝偻着背,手指却稳如铁钳,捏着一株叶片边缘流淌着微弱银光的细草,那光芒在幽暗的岩缝里宛如活物,仿佛会呼吸般明灭不定。“这叫‘夜明草’,不是它自个儿会放光!是这石头,”他用粗糙的指甲刮了刮岩壁上一种深灰色的、毫不起眼的苔藓,“‘阴苔’!夜明草的根,专缠着阴苔长,吸足了阴苔的‘精气’,离了这石头,它那点光,撑不过一宿就灭!”他小心翼翼地将草连带着一小片附着阴苔的岩石撬下来。
我们又钻进一片浓得化不开、终年弥漫着淡淡白雾的潮湿密林深处。老周头指着缠绕在几株枯死古木上,那几段黑黢黢、毫不起眼的藤蔓:“喏,‘隐雾藤’。看着像烂树皮?你揪片叶子下来,搓碎了,闻闻。”我依言照做,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呛得我眼泪直流。“就这股子冲劲儿!捏碎了抹一点在眼皮上,嘿,这林子里的雾气,在你眼里就跟揭了层纱似的,透亮!猎户的老法子。”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抹多了?嘿嘿,那你就真成睁眼瞎了!”他熟练地用一把小骨刀,贴着枯木割下几段藤。
最要命的是采那“寒潭苔”。那是一处深藏在山腹里的寒水潭,寒气森森,水面飘荡着肉眼可见的白雾。老周头让我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跟他一起下到那冰得刺骨的潭水里。水没过小腿肚,寒气像无数根钢针,瞬间扎透了皮肉骨髓,激得我牙齿咯咯打颤。“忍着!”老周头的声音在空旷的寒潭里显得异常严厉,“看水底石头缝里,颜色最深、摸着最冰手的那片!那就是‘寒潭苔’!下手要轻、要快!指甲盖贴着石缝抠,别伤了根!这东西离了这寒水,得用浸透寒潭水的厚苔藓包着,最多也就能撑一天!”冰冷的潭水冻得我双腿麻木,每一次弯腰摸索都像在受刑,指尖很快被锋利的石棱划破,血丝在墨绿的苔藓上晕开,又被冰冷的潭水瞬间冲淡。
白天是筋骨劳损的折磨,晚上回到那草药森林般的小屋,则是头脑的煎熬。老周头逼着我辨识白天采回的每一种药草,记它们的形、色、味、性,讲它们稀奇古怪的配伍禁忌,听得我头昏脑涨。
“周老伯,”我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看着油灯下他沟壑纵横的脸,忍不住问,“您……您一个人,在这‘鬼见愁’里待了多少年了?咋知道这么多?”
老周头正用一把小石臼细细捣着几片干叶子,闻言动作顿了顿,眼神飘向门外无边的黑暗,沉默了好一会儿。石臼捣药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半晌,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多少年?记不清喽……打从这药铺还在山下大路边上开着的时候,我就在了。后来……起了大火,啥都没了,就剩这点种子,这点念想……人挪了窝,药也跟着挪了窝,挪到这没人来的地方,反倒清净。”他不再多说,只是更用力地捣着药,那“笃笃”声里,仿佛藏着无数沉重得无法言说的过往。油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挂满草药的土墙上,摇曳不定。
第三天傍晚,药配齐了。老周头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蓝布,仔细地把夜明草、隐雾藤和用厚厚湿苔藓裹好的寒潭苔包好,打了个结实的结,塞进我怀里。那布包贴着胸口,沉甸甸的,带着各种草木混合的奇异气息,也带着爷爷生的希望。“赶紧下山!寒潭苔娇贵,拖不得!”老周头站在他那低矮的茅草屋檐下,冲我挥了挥手,佝偻的身影在浓重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揣着救命的药包,心急如焚,凭着记忆和来时在树干上留下的几道浅浅刻痕,在越来越暗的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爷爷痛苦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边催着我。眼看就要走出最茂密的林子,前面就是相对开阔的山脊,我甚至能隐约看到山下远处村落的点点灯火了!心头的狂喜刚刚涌起,突然——
“站住!小兔崽子!”
一声粗暴的断喝如同炸雷,猛地撕裂了山林的寂静!几道雪亮刺眼的手电光柱像冰冷的刀锋,毫无预兆地从侧前方的树丛里凶狠地捅了出来,瞬间牢牢锁定了我!强光刺得我眼前一片白茫茫,本能地抬手遮挡。与此同时,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后、岩石旁猛地窜出,呈半圆形包抄过来,彻底堵死了我下山的去路。
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强光稍稍偏移,我看清了为首那人的脸——一道狰狞扭曲的刀疤,像条丑陋的蜈蚣,从左边眉骨一直斜拉到下巴!正是镇上臭名昭着的盗猎头子,王彪!他身后跟着三个喽啰,个个面相凶恶,手里都提着沉甸甸的编织袋,鼓鼓囊囊的,袋口缝隙里隐约露出带血的羽毛和兽皮特有的纹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野兽的腥臊气,在冰冷的夜风里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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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彪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晃了晃手里那杆擦得锃亮、威慑力十足的双管猎枪,黑洞洞的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我的方向:“妈的,老子就说这‘鬼见愁’邪性,果然撞见鬼了!小子,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老林子里窜,挺能耐啊?手里攥的什么好东西?拿过来给老子瞧瞧!”他贪婪的目光像钩子一样,死死钉在我紧捂在胸口的蓝布药包上。
“彪……彪哥,”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山风吹过,激起一片寒栗,“我……我就是山下李家药铺的,我爷爷病得快不行了,急等着药救命!包里……包里就是些不值钱的草药!”我下意识地把药包捂得更紧,身体微微发抖,一半是怕,一半是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