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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梦卿莞尔一笑,神色相当邪恶地告诉他:“晚点要是查樊长史的案子,可能会用到你,有把柄的人我用着放心,你要是反水,那就收拾你!”
 




    闻学士:“……”
 




    这该死的官僚气息!
 




    闻学士当场就嗅出来了,指着他,叫出声来:“你肯定做过官,不然不会把这一套用得这么纯熟!”
 




    卢梦卿捂着嘴,嘻嘻一笑。
 




    闻学士:“……”
 




    九九:“……”
 




    九九从头到尾听完,颇觉触动,向闻学士道一声谢,预备着协同卢梦卿一道离开。
 




    她边走边问:“二弟,你之前推论的,大概有几成靠谱?”
 




    卢梦卿漫不经心道:“九成总是有的吧……”
 




    闻学士落在后边,心里边有点窃喜地想:他没紧追着要跟我打赌!
 




    这事儿过去了!
 




    正沾沾自喜的时候,走在前边的九九却跟后脑勺上有眼睛似的,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转而问卢梦卿:“之前那些话,在闻学士面前说没问题吗?”
 




    闻学士:“……”
 




    卢梦卿哈哈一笑,很肯定地说:“他就是在两面下注呢,今天离了这儿,说不定转头就回去尹家通风报信。我太了解官僚了,他们多数都没有道德!”
 




    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地想:这家伙肯定做过官!
 




    心里边这么想着,脸皮也是一僵,他赶忙道:“不会的不会的,我也是要脸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九九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说:“二弟,你之前说要跟他打赌,可实际上,都没有把这件事说定呢。”
 




    闻学士身形又是一僵。
 




    卢梦卿邪恶一笑,问她:“大乔姐姐,你知道想要打倒政敌,事先需要做什么吗?”
 




    九九想了想,试探着说:“寻找他的把柄?”
 




    卢梦卿邪恶地循循善诱:“要是找不到呢?”
 




    九九冥思苦想,忽的福至心灵,紧跟着露出了邪恶的笑容:“那就捏造把柄啊!”
 




    姐弟俩对视一眼,你朝我眨眨眼,我朝你眨眨眼,然后带着邪恶的笑容,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闻学士。
 




    “……”闻学士汗流浃背,看看卢梦卿,再看看九九,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樊小娘子,你,你肯定也做过官!”
 




    第35章
 




    离开了弘文馆, 九九盘算着走一趟安国公府,去跟小庄和木棉她们汇合。
 




    “安国公府?”
 




    卢梦卿初听有些讶然:“怎么,梁氏夫人在那儿?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九九不明所以:“梁氏夫人是谁?”
 




    再一想, 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鹤公子姓梁,梁氏夫人也姓梁……”
 




    “嗐, ”卢梦卿就明白了:“感情梁氏夫人不在那儿啊。”
 




    他跟九九解释:“梁氏夫人出身安国公府, 是你的婆婆,那只狸花猫就是她养的,先前在那边世界, 咱们一起从神都出发往东都去的……”
 




    九九明白了一点:“梁氏夫人是我男媳妇的母亲!”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妇人来。
 




    卢梦卿顿了顿,迟疑着说:“倒也不能算错,就是……”
 




    他补充了句:“梁氏夫人并不是你男媳妇的生母, 她是老越国公的续弦, 你男媳妇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梁氏夫人的独子。”
 




    九九起初“哦哦哦”了几声,再一想,忽然觉得不对:“男媳妇有弟弟,为什么爵位会给我?”
 




    再一想,就觉得更不对劲儿了:“爵位给了我, 没给亲生儿子, 她居然还带着猫跟我一起去东都, 是有什么阴谋吗?”
 




    九九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关键词, 豪门恩怨, 阴谋算计,明枪暗箭,爱恨情仇……
 




    卢梦卿颇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大乔姐姐,你以后会明白的……”
 




    ……
 




    安国公府。
 




    木棉在房间里趴着养伤。
 




    猫猫大王在花园里散步。
 




    小庄正在看《猫猫淘气三千问》。
 




    这是安国公世子给她的:“说起来,这书的名字还是高皇帝起的,写的是它们祖辈传下来的一个个不解之谜,如今一个个加起来,也快有三千问了……”
 




    这个“它们”,指的是猫猫们。
 




    小庄随手翻开一页,就见上边写着:
 




    猫头鹰既不是猫,也没有猫头,它凭什么叫猫头鹰?
 




    底下又说:这是很坏的。
 




    小庄:“……”
 




    再翻开下一页,写的是:
 




    人把土挖开,埋鱼肠给月季花吃,可是猫猫我也很爱吃鱼肠,有没有可能我不是一只猫猫,而是一朵月季花?
 




    底下又说:月季花又香又漂亮,这很好,但是有刺,这是很坏很坏的。
 




    再看下一页,就愤怒地写了三个字:马蜂坏!!!
 




    再下一页写的是:上一页根本不算是一个问题,我要人把上一页撕掉,人不肯。
 




    人是很坏很坏的!
 




    小庄看得忍俊不禁。
 




    猫猫大王在院子里闲逛,过了会儿,又忧愁地在青石板上蹲下了,在这儿待得久了,它多少有些无聊。
 




    还有些想念自己的仆人。
 




    之前在英国公府碰见太姥姥和现在的安国公世子之后,猫猫大王就很慎重地跟他们说过这件事情。
 




    “我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仆人与我同行,可是我找不到她了……”
 




    安国公世子听得有些讶异:“你是说,还有安国公府的后世子嗣与你同行?”
 




    猫猫大王点了点头。
 




    安国公世子神色严肃起来,问它:“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猫猫大王耳朵立起来,很认真地告诉他:“她叫琦华,梁琦华。”
 




    安国公世子一听这个名字,心下便有所了然:“‘琦’字辈,是我四代之后的辈分啊……”
 




    涉及到梁氏一族的子嗣,安国公世子当即往静室中去占卜,只是往复再三之后,却始终没有结果。
 




    他去找猫猫大王,蹲下身去,说:“卦象显示,她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嘴巴张开,怔住了。
 




    许久之后,它回过神来,急得喵喵叫了起来。
 




    花蝴蝶听见,一路颠颠地跑了过来,跟自己的后辈站在一起,很严肃地朝安国公世子喵了起来。
 




    安国公世子见状有些无奈:“可是我算过好多次了,每次显示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真的不在这里……”
 




    猫猫大王有点迷糊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它想不明白,只是不免有点担心。
 




    花蝴蝶劝它:“没来不是好事吗?照你的说法,来这儿的人后来都死了。”说完,又在它背上舔了几下。
 




    猫猫大王也只能这么想了。
 




    这会儿它再度想起自己的仆人,不觉忧郁起来。
 




    太姥姥花蝴蝶卧在被晒得热乎乎的青苔上,喵一声之后,很懂地跟它说:“你是不是想照顾你的人了?”
 




    猫猫大王长长的眉毛抖了抖,说:“怎么会?我才不想她!”
 




    花蝴蝶看它一看,微微摇头。
 




    猫猫大王蹲在青石板上,过了会儿,忽的问:“太姥姥,你死了之后,会埋在哪里?”
 




    花蝴蝶看一眼房里的安国公世子,说:“我会跟他一起在地下长眠。”
 




    “好吧,我猜也是。”
 




    猫猫大王叹了口气,由衷地说:“人要是没有猫猫,那可该怎么办啊。”
 




    这时候外边侍从来禀:“世子,樊家小娘子来了……”
 




    樊家小娘子!
 




    这下可好,院子里的猫和人一下都竖起了耳朵!
 




    ……
 




    小庄见了卢梦卿,眉头微松,脸上颇有些激动之色,赶忙上前去行礼:“卢……卢太太。”
 




    九九在旁边猜测,最开始小庄大概是想称呼一声“卢相公”的。
 




    卢梦卿叫她不必多礼,环顾四遭,同木棉和安国公世子梁鹤庭颔首致意之后,又问她:“就只见到咱们四个?”
 




    这所谓的“四个”,指的当然就是九九、猫猫大王、小庄和他卢梦卿了。
 




    久别重逢的笑容暂且敛起,小庄的神色忧虑起来:“只有我们四个。”
 




    说着,她跟卢梦卿示意梁鹤庭:“世子再三卜卦,甚至于还惊动了在外的安国公,最后得出的结论都是梁氏夫人并不在此……”
 




    小庄说着,环顾场中四位他乡来客,若有所思:“假设以梁氏夫人的确不在这个世界来作为一条可靠的论据,是否说明我们几个人身上有着梁氏夫人所不具备的某种特性?”
 




    说到此处,她眼底精光一闪:“而这种迥异于梁氏夫人的特性,或许就是我们来到这儿,乃至于东都城内诸多死者殒命的缘由!”
 




    共同性吗?
 




    九九左右看看,怎么都想不出是什么。
 




    她跟小庄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卢梦卿是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就更抽象了。
 




    这么四位生灵,甚至于物种都不一样,能有什么共同性啊!
 




    九九想不出来。
 




    她向来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格,想不明白就暂且搁置着,又进屋去看木棉。
 




    数日未见,木棉的状况较之先前明显要好多了,行动坐卧时,伤处的影响都接近于无。
 




    九九看她穿着夏日的薄衫,并没有将后背处的衣衫剪开,心里边就有数了,再看她手上伤处的痂也成了灰色,就知道差不多将要痊愈了。
 




    木棉的精神也明显比之前要好:“你给的那盒膏药真是很好,先前我跟猫猫大王到这儿,世子知道我身上有伤,还专程请了大夫来瞧,那大夫先看了我的伤处,又用指甲盖挑起一点膏药抹在手背上来闻,赞不绝口。”
 




    “——她说制药的大夫胜过她万千呢。”
 




    九九坐在床边上笑眯眯地听她说话,木棉身上的活人气儿可比之前重多了,她由衷地觉得高兴。
 




    “对了,”木棉忽的想起来什么,从床头枕头底下取出来一张文书,拿给她看:“先前万家使人送过来的。”
 




    九九接到手里,展开瞧了一眼,果然是木棉的身契。
 




    她对此万相公适时的撒手并不意外,只是觉得这张身契会如此之早的来到木棉手里,多少有些古怪。
 




    万家的消息这么灵通吗?
 




    万相公知道木棉她们借住在安国公府?
 




    九九有点纳闷儿:“是于妈妈送来的?”
 




    木棉摇了摇头:“是前院的一个管事送来的,说是奉了相公的令,我那时候在房里,是小庄去取过来的。”
 




    九九下意识看向小庄:“万家是什么时候使人把身契送来的,这两天?”
 




    小庄深深地看着她,一向平和的眸子少见地有点凝重:“我们搬过来的第二天,就送来了。”
 




    九九脸色微变。
 




    她下意识地同卢梦卿对视一眼,而后略带着点犹豫地看向了安国公世子。
 




    九九有点疑惑:“难道说,万家同中朝也有什么牵连吗?”
 




    梁鹤庭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摇头道:“应该是没有的——即便是有,中朝也绝不会为了搜寻两个女子的踪迹去动用这种力量。”
 




    他笑了笑,说:“看起来,万相公相当地深藏不露呢。”
 




    ……
 




    九九郑重地谢过了梁鹤庭,感谢他在关键时刻收留和庇护了小庄与木棉。
 




    梁鹤庭不以为意:“举手之劳罢了,你们不也间接地告诉了我很多吗。”
 




    来自后世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他,将要紧之人托付给他,且在他面前也不讳言后世之事,这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了。
 




    对于梁鹤庭来说,在如今东都城内风云跌宕之际,这是一颗定心丸,对于安国公府梁氏来说,也是如此。
 




    他挽留九九:“不如就在这里安置下,我母亲戍守他乡,府里就那么零散几个人,住得开。”
 




    “放心吧,我们有地方去。”
 




    九九谢过了他的好意,摇头说:“不能再麻烦你了。”
 




    九九回想起先前裴熙春看见那张租房糙纸时的反应,心想:如若所料不错,水生那里应该比安国公府还要安全!
 




    木棉与小庄本也没有多少东西,立时就能动身,猫猫大王迅速跟太姥姥道了别,坚定地追随九九而去。
 




    梁鹤庭见状,也不挽留,与花蝴蝶一起送他们出门:“遇上什么事情,就来找我。”
 




    九九郑重地应了:“好!”
 




    ……
 




    一群人还夹带着只猫,风风火火地到了那处两进的房舍里。
 




    原本还挺空旷的地方,这会儿才终于有了人气儿。
 




    地方不算大,陈设也相对简陋,只是小庄和木棉也不在意,四下里转了转,盘算着再给添张床,置办些日用之物,就算是齐全了。
 




    水生所住的西边两间正房的门开着,隔着竹帘,能瞧见他跪坐在书案前不知在写什么。
 




    九九见状就没有过去搅扰,小庄与木棉也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静。
 




    九九预备着出门去赴约,跟她们俩说:“你们俩住在一起吧,前边两间房子我也打扫出来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活儿没做,做不了的就先留着,等我回来再做……”
 




    木棉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忙?”
 




    她说:“才从安国公府出来呢,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九九不会撒谎,就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我约了个人出去吃饭!”
 




    木棉一边用洗衣棍捶打着院子里晾晒的被褥,一边顺嘴问她:“约的谁呀?”
 




    九九说:“他叫左文敬,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木棉还真是不认识。
 




    倒是小庄在旁边拧干抹布,听了就问:“姓左?那岂不是邢国公府的人?听说他们家的人都生得很好看……”
 




    再一错眼,就见西边两间正房门帘后边人影一晃,竹帘被从内挑开,显露出一个年轻郎君的面庞。
 




    轩然霞举,十分颜色。
 




    因这令人心惊的美貌,小庄短暂地失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还当他是觉得自己几人在这儿说话太吵,当下赶忙行礼道:“真是对不住,搅扰到您了……”
 




    水生微笑着摇了摇头,很和气地说:“你太客气了,只是正常的说话而已,并不吵。”
 




    又笑吟吟地问九九:“九九,你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吗?”
 




    小庄听得心下一动,眼神一偏,先去瞄了眼卢梦卿。
 




    就见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深有种后娘养的孩子半夜饿得睡不着却发现父亲正在给原配生的孩子喂大鱼大肉还说孩子你慢点吃全都是你的似的……
 




    小庄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当下默默地低下了头。
 




    木棉拍打被褥的动作幅度逐渐降了下来,狐疑地看看九九,再看看水生,脸色忽的警惕起来。
 




    九九无知无觉:“晚上不回来吃了!”
 




    又赶忙跟水生介绍:“这是小庄,这是木棉,还有一位……”
 




    她左右看看,叫道:“猫到哪里去了?!”
 




    猫猫大王带着一身草籽,不知道从哪儿钻了过来。
 




    九九蹲下来替它拂掉背上的草叶儿,又跟水生说:“这是我们可爱的猫猫大王!”
 




    水生挨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最后叮嘱她说:“可别回来得太晚,到宵禁的时候,我就锁门了。”
 




    九九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好的,好的!”
 




    ……
 




    邢国公府。
 




    这天午后,邢国公下值回府,先问夫人:“水都备好了?”
 




    邢国公夫人严装以待,坐在罗汉床上瞧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向后指了指。
 




    邢国公就知道是准备好了,一边火急火燎地脱掉外袍,一边往浴房那边儿去,同时还在抱怨:“谁能想到今天散得这么晚啊!”
 




    邢国公夫人没好气道:“叫你早点把胡子给修了,你懒得动弹,这下子可倒好,火烧屁股了吧?”
 




    再瞧一眼房里的座钟,催促他说:“赶紧的吧,亲家这么大的喜事,咱们去晚了算怎么回事?”
 




    邢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是中山侯府庾家的女儿,三个多月之前,那边的世孙夫人顺利生产,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这是庾家第四代里的头两个孩子,又是极其少见的双胞胎,喜上加喜,中山侯府很隆重地在准备这事儿。
 




    因为两个孩子落地的时候都不大,庾家人欢喜之余,不免也有点担忧,是以洗三和满月都只是至亲之间庆贺了一下,并没有大办,现下两个孩子满了百日,也算是初步立住了,这才决定好好热闹一场,加以庆贺。
 




    今日并非休沐,是以行宴的时辰便定在了晚上,只是邢国公府是中山侯府的正经姻亲,哪能真的踩着时间去?
 




    是以邢国公夫人催着丈夫赶紧的。
 




    邢国公风风火火地去洗了个澡,又叫了早就请到家里的匠人来修胡子,修到一半儿忽的想起一事,又问夫人:“小五回来了没有?”
 




    邢国公夫人说:“我吩咐下去了,等他回来,就叫过来,到时候跟咱们一起过去。”
 




    这边正说着呢,外边传来掀帘子的声音,使女来回话,说:“五爷来了。”
 




    再一眨眼,左文敬大步从外边进来,叫了声:“嫂嫂。”
 




    他人虽年轻,辈分却大,所以府里的人叫他“五爷”,而“五郎”这称呼,早就归属于他的侄孙辈了。
 




    左文敬跟邢国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后者是原配夫人所出,前者是继室夫人所出,兄弟二人差了将近四十岁,是以这会儿邢国公夫妇都已经两鬓斑白,他却还风华正茂。
 




    名份上是幼弟,可因为年纪差得太多,邢国公夫人把他当小儿子看待。
 




    这会儿看他已经换掉官服,穿戴齐整,一副要出门的架势,她脸上的笑容都跟着慈爱起来了。
 




    “你做事比你哥哥麻利多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身后边儿总跟夹着条尾巴似的,不利索。”
 




    邢国公半躺着被修胡子,还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你少损我两句会怎么样啊?”
 




    左文敬摸了摸鼻子,稍有点不自在地说:“嫂嫂,庾家那边,我只怕是去不了了……”
 




    邢国公夫人听得一怔,下意识道:“不是说今晚上不值夜吗?”
 




    金吾卫负责巡检京师,每晚都得有一位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在公廨值守。
 




    先前说起去庾家赴宴这事儿,左文敬也拿不准那晚上能不能有空,所以也没把话给说死了。
 




    可是不久之前邢国公夫人才刚问了日子,知道他今晚不值守,所以才叫一起去的。
 




    左文敬说:“有点事要办。”
 




    邢国公夫人更迷糊了:“那你还把官服换了?”
 




    她以为是金吾卫公廨那边有事。
 




    反倒是邢国公反应地更快,一挺脖子,扭过头来,害得修胡子的匠人惊了一下,险些划伤他的脸。
 




    邢国公目光如炬,眼神在弟弟身上一扫,而后伸手点了点他,语气肯定,兴奋地说:“肯定是约了小娘子!”
 




    邢国公夫人也给惊了一下,而后不由得高兴起来,问左文敬:“真的吗?”
 




    左文敬迟疑了一下,还没说话,那边邢国公就已经哈哈笑了起来:“肯定是真的,不然依照他的性子,早就该反驳了!”
 




    匠人微笑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回去。
 




    邢国公美滋滋地拍着腿,说:“哎呀,你终于开窍了啊小五!我等这天真是等太久太久了,你大哥我连重孙都有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呢!”
 




    “你赶紧闭上嘴吧,少说两句!”
 




    邢国公夫人不耐烦听他说话,先怼了一句让丈夫安静点,又迅速扭头去看左文敬。
 




    她脸上纹路层层愉悦地折叠着,笑眯眯地问左文敬:“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
 




    邢国公又想往那边儿伸脖子了。
 




    左文敬见状,实在有些无奈:“你们想得太多了,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哈哈笑了起来:“他才刚约上人家小娘子!”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责备丈夫:“不准笑话小五,他脸皮薄,你这样他就不好意思说了!”
 




    左文敬:“……”
 




    邢国公夫人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他:“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啊,我见过没有?”
 




    左文敬说:“都是还没影的事情……”
 




    邢国公忍不住揶揄道:“他怕追不上人家,我们以后笑话他,提前找补呢!”
 




    左文敬:“……”
 




    左文敬真想走了。
 




    邢国公夫人真是烦死自己丈夫了:“老东西,你不说话会死啊?真想毒哑你!”
 




    又说左文敬:“别理他,就是说一说,有什么不行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左文敬说:“是个很好很有趣的人,并不是高门出身。”
 




    邢国公在那儿咂摸起来:“不是勋贵出身的?这也没什么。”
 




    他很豁达:“虽说勋贵多半内部婚嫁,但与官宦人家结亲的也不少嘛!”
 




    左文敬说:“倒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她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
 




    邢国公夫人听了就说:“咱们家也不需要缔结多强的姻亲,只要人好,你又中意,怎么着都成。”
 




    只是她同时也叮嘱说:“人家小娘子家里边没有长辈,你以后就别约人家晚上出去了。这回已经定了,那也就算了,记得不要耽误得太晚……”
 




    又道:“到时候把人家好好地送回去,也别送到大门口,差不多到街口那儿就行,婚事又没有定下,叫人家的左邻右舍看见,说不定会说不好听的话呢。”
 




    左文敬郑重应了:“是。”
 




    邢国公夫人又问:“小娘子多大啦?”
 




    左文敬说:“十五岁。”
 




    邢国公又忍不住支着身体来:“这么小啊?!”
 




    邢国公夫人狠狠剜了他一眼。
 




    邢国公悻悻地躺了回去。
 




    邢国公夫人又问:“性情怎么样,好吗?”
 




    左文敬说到此处,不由得笑了起来:“是个很活泼、很可爱的小娘子,跟我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很顽固,但也顽固得可爱……”
 




    邢国公夫妇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神当中看出来一点“哦~”的意思。
 




    邢国公心想: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这傻弟弟从前总不开窍,忽然间一下子就想开啦?!
 




    左文敬又说:“东都城里,有些人可能对她的过往有些非议,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这就够了……”
 




    邢国公听得微怔:“嗯?”
 




    他问:“什么叫‘有些非议’,为什么会有非议呢?”
 




    这一回邢国公夫人没有打断他,因为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左文敬微微皱眉:“这些其实不重要,很多人就是人云亦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邢国公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当下胡子也不修了,支棱起身体来:“所以小五,你觉得那个小娘子有什么地方会人产生非议?”
 




    邢国公夫人也紧盯着他,没说话。
 




    “……”左文敬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她这个人就是很英迈爽朗、敢作敢当的,犯了事情也能坦然地承担责任。”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语气飘忽地问:“她没有坐过牢吧?”
 




    左文敬:“……”
 




    左文敬满不在乎道:“就是很短的几天,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的。”
 




    想了想,又反问说:“其实她是主动投案的,不然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不觉得她很有勇气,也很有担当吗?”
 




    邢国公:“……”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语气飘忽地问:“她是替人顶罪吗?”
 




    左文敬:“……”
 




    左文敬说:“哦,那倒不是。”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夫人尽量委婉地说:“是不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合适啊,小五。”
 




    左文敬说:“嫂嫂,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再看兄嫂二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自己,不禁皱起眉来:“我一开始就不想说……”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有分寸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默然片刻,迟疑着说:“倒不是我们想拘着你,毕竟你也成年了,只是小五,婚姻大事,一定得慎重啊……”
 




    左文敬有点无奈,也有点烦了:“大哥,我不是小孩儿了,再说也没到婚姻大事这种地步,人家都不知道我有这个意思呢。”
 




    他行个礼,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气愤地分辩了一句:“你根本不懂她!”
 




    邢国公夫人:“……”
 




    邢国公:“……”
 




    邢国公像死了一样的躺了回去。
 




    第36章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道来到霞飞楼外, 便有店里的伙计迎了上来,殷勤地问是否有约。
 




    等九九说完,马上就笑着行个礼, 请他们上楼:“中郎将早就到了,小的这就领着您二位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叫伙计引着进了包间。
 




    推开门进去, 就觉一股凉意袭来,再定睛一看,这包间起码有水生那儿三间正房那么大, 桌椅屏风一应俱全,房间四角都搁着冰瓮,正袅袅地冒着凉气。
 




    左文敬穿一身浅青色窄袖圆领袍, 萧萧肃肃, 清爽利落的样子,起身招呼他们:“九九,卢兄。”
 




    那伙计垂着手在那儿候着,等他们寒暄完,才毕恭毕敬地问:“中郎将,咱们这就预备着开席?”
 




    左文敬点一点头:“预备上吧。”
 




    他做事麻利, 知道对面那俩人也不是纯粹为吃这顿饭来的, 并不卖关子, 从袖子里取了几页誊抄下来的文书, 一伸手, 推到九九面前去:“你先自己看看吧。”
 




    推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带着点好笑的意思,关切了一句:“现在认识多少字了?”
 




    九九原地宕机。
 




    九九神色茫然。
 




    九九梗着脖子,假装很镇定地说:“我先看看再说!”
 




    包间很大, 围着圆桌摆了许多座椅。
 




    左文敬便起身坐到九九身边去,维持着一个探头过去就能看见纸张上文字、但是又不至于过近的距离,很热心地说:“你要是有不认识的字就问我。”
 




    九九感动地看了他一眼,说:“好!”
 




    头一张是樊康的仕宦记档,上边详细地记述了他的出生年月,父母籍贯。
 




    少年时就读的书院,多少岁中了进士,而后又被授官,从偏远之地的县令,逐年升任从五品江州长史,于任中急病而亡……
 




    九九对官场之事不甚明了,大概瞧了一遍,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便将这一页纸递给卢梦卿了。
 




    第二张记述的则是樊康的家庭成员。
 




    樊康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有一妻陆氏,妾何氏,妾温氏。
 




    有一女,生于永定三年。
 




    没了。
 




    九九为之愕然,下意识扭头去看旁边的左文敬。
 




    左文敬明白她此时所思所想,当下点一下头,告诉她:“本朝官员的家庭记档,都会在吏部有所记述,这就是我走动关系抄录出来的,樊长史有且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这是非常古怪的一件事情。
 




    九九敏锐地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既然我是我阿耶唯一的女儿,那当初我阿娘为什么要带着我上京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左文敬说:“依照高皇帝留下的律令,女儿是可以继承家产的,樊长史在地方上也是要员,必然有些积蕴。”
 




    “温太太竟然不辞辛苦,带着你从江州一路北上,终于抵达东都,可见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
 




    卢梦卿将那张樊康的入仕履历铺在桌子上,手指按住了最后一行字:“或许这跟樊长史的骤然亡故有关。”
 




    “樊长史是在秋天亡故的,没多久,温太太便协同九九进了京,这两件事之前,必然存在着直接的关系。”
 




    他说:“吏部的记档上,写的是病故,而非刑狱之灾,可在那之后,樊长史的独女却在江州待不下去,不得不远走他乡……”
 




    卢梦卿稍显嘲弄地勾起了嘴角:“大乔姐姐,我觉得,你八成是叫江州的官吏联合起来吃了绝户!”
 




    九九惊了一下:“什么?!”
 




    左文敬心里边其实也作此揣测,现下听卢梦卿点破,倒是不觉惊讶。
 




    他只是有点不解:“卢兄为何管九九叫大乔姐姐?”
 




    卢梦卿打个哈哈:“昵称,昵称。”
 




    九九还在想“吃绝户”的事情:“这从何说起?”
 




    卢梦卿很肯定地跟她说:“樊长史亡故之前,东都一定安排了钦差往地方州郡上去查账。”
 




    “若我所料不错,你父亲并非病亡,而是在钦差抵达之前自尽了——因为江州的账目大大的有问题!”
 




    同时他也说:“这个问题一定不是你父亲造成的,如若不然,吏部就不会春秋笔法记述他病故。”
 




    “我猜度着,江州一定有个本地官宦和东都权贵都心照不宣的巨大的脓包,只是没法儿将其挤破,只能用长史畏罪自杀来将其遮掩住,稀里糊涂地把那一页翻过去了……”
 




    说完,卢梦卿扭头去看左文敬,朗然一笑:“中郎将,不知我说的对与不对?”
 




    左文敬且敬且佩:“还请卢兄恕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曾听闻尊驾大名!”
 




    而后他沉吟几瞬,目光不忍地看一眼九九,低声道:“大概两年之前,先帝大行,今上登基,便大刀阔斧地开始清查地方州郡和东都城里各处公廨的账目。”
 




    “东都城内,许多勋贵人家都被搅得人仰马翻,一向富庶的江南,更是重中之重……”
 




    “那时候户部把账盘完,单单江州一州,便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白银。”
 




    九九之前得了英国公太夫人的遗产,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粗略估计超过百万两,这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而江州居然欠了国库整整二百六十万两!
 




    虽然樊康是父亲,但九九默然之后,也不得不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呀……”
 




    左文敬叹口气:“江州本是富庶之地,往前历年里,上缴帝都的赋税从来只有多的,怎么先帝一朝就欠下了那么多?”
 




    “终先帝一朝,又何以不曾清算,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九九不明所以:“为什么呢?”
 




    卢梦卿冷笑一声:“因为那笔债就是先帝数次下江南欠下的!”
 




    九九听得怔住。
 




    卢梦卿见她不知道,便一条条细细地数给她听:“先帝可不是光着杆儿,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袱下的江南,连贵妃带宗亲,再加上宫人内侍、官宦勋贵,加起来整整三万人!”
 




    “从东都出发,乘坐龙舟一路南下,这边排头走出去二十里路了,后边的还没有出东都城呢!”
 




    “疏浚河道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在江州修筑行宫,不要钱吗,不费民力吗?”
 




    “在沿河两河遍植奇花异草,以绫罗绸缎为花——这些个东西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卢梦卿说到此处,愤懑痛心之情溢于言表:“就那一次,他带了三万人去江州,为了伺候这群贵人,沿河两河各州郡加起来,起码征调了一百万民夫,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说到此处,他神色惨然起来:“都说江州富庶,鱼米之乡,可再怎么富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如今那边想必已经凋敝得不成样子,起码再过二十年,才能勉强缓过那口气来!”
 




    九九听着,只觉得触目惊心:“怎么能这样呢……”
 




    “这个昏君!”
 




    她生气起来,猛地一拍桌子,杀气腾腾道:“可惜我那时候还不在,不然我宰了他!”
 




    左文敬听得险些从座椅上跳起来。
 




    卢梦卿起初也是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像是我大乔姐姐会说的话!”
 




    左文敬对于先帝这些旧事也觉得糟心,只是听九九这么肆无忌惮,也有点提心吊胆。
 




    当下柔声劝她:“九九,死者为大……”
 




    九九没好气道:“他大个屁!”
 




    区区一个皇帝!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说什么了吗?!
 




    别说是下江南,九九连东都城都没怎么出过!
 




    甚至于九九住的都是最省钱的凶宅!
 




    有比这还寒酸的昊天上帝吗?!
 




    再看左文敬无奈的模样,她回过神来,又有点不好意思:“对不住,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
 




    左文敬听得一愣,转而笑了:“无妨,你也是心思耿介。”
 




    九九又问他:“那后来呢,江州那笔账怎么办?”
 




    左文敬神色有点低迷,顿了顿,才说:“到了还是叫庄侍郎想法子把钱收回来了,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当今点他做了户部尚书。”
 




    九九惊了一下:“原来他还有这份本事?”
 




    卢梦卿在旁冷笑了一声:“他有个屁的本事!杀鸡取卵,牵条狗去,狗也能做到!”
 




    九九面露疑惑。
 




    左文敬眉头皱起,神色不忍地告诉她:“江州所有的富户,几乎都被榨干了,说得好听些,是毁家纾难,说得难听点,就是敲骨吸髓,盘剥百姓……”
 




    ……
 




    玉照宫。
 




    贵妃的心腹女官从外边进殿,就见贵妃正一人独坐,持着剪刀,将一瓶莲花剪得七零八落。
 




    她知道贵妃心情不好,也知道贵妃是为什么心情不好。
 




    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低声劝了句:“娘娘,这时候,咱们无谓再跟太妃走得那么近了……”
 




    从前亲近太妃,是为了联合一位内庭长辈抗衡杨皇后,但以现在的局势而言,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说:“樊家那位小娘子,也不知是怎么了,邪气得很,万家和庄家都没讨到便宜,您何苦去招惹她?”
 




    女官有些不安地扭头看了下北门,那是中朝所在。
 




    她压低声音,警惕地说:“娘娘,舅爷传信也说了,那位樊小娘子跟中朝也有关系呢。”
 




    贵妃扭头看她,向来神采飞扬、眸光熠熠的人,不知怎么,竟然一下子暗淡了。
 




    贵妃慢慢地,徐徐地,正在走向理智崩灭前的癫狂。
 




    贵妃说:“穗华,我没有办法。”
 




    贵妃说:“两年前,是我哥哥替姓庄的打头阵,去江州逼死樊康的。”
 




    贵妃说:“你知道樊康是谁吧?”
 




    女官愕然当场。
 




    贵妃短促地笑了一下:“不是我要除掉她,是她早晚要针对我,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官从怔楞当中回过神来,迟疑着说:“娘娘,说得冷酷一些,这事儿是舅爷做的,又不是您做的,这等关头,您又何必再去趟这浑水呢……”
 




    贵妃眼底有凄然的光芒一闪即逝。
 




    她轻轻摇头,用剪刀慢慢地将面前的莲花花苞剪得稀碎,那花汁濡湿了她的手。
 




    贵妃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
 




    九九一直仔细着时间,估摸着快要宵禁了,就及时地起身辞别。
 




    左文敬有些不舍,挽留她说:“都没有聊完呢。”
 




    “改天吧,”九九说:“很快就要宵禁了。”
 




    左文敬说:“无妨,我给你开条子。”
 




    “那也不成,”九九很守诺地说:“我都答应水生要在宵禁之前回去了!”
 




    卢梦卿听完,就忍不住瞟了左文敬一眼。
 




    左文敬果然脸色一变,很警惕地问:“水生是谁?”
 




    九九老老实实地说:“是我的房东。”
 




    “房东……”
 




    左文敬忍不住道:“他凭什么管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没有管我呀,”九九替水生解释了一句:“是我答应他要在宵禁之前回去的,因为他要在那之前锁门。”
 




    左文敬盯着她看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扭头去看卢梦卿,很慎重地跟他说:“人心隔肚皮,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九九性情单纯,不谙世事,她管卢兄叫一声二弟,您可得多照应着她一点啊。”
 




    卢梦卿在心里边笑了两声,嘴上说:“好的,好的。”
 




    ……
 




    九九协同卢梦卿一起回去,就见那两扇乌头门还开着,第一进小庄和木棉在住的那间房亮着灯,却没有瞧见水生。
 




    木棉一直都牵挂着,天黑之后,就坐在窗边等消息,这会儿见他们回来,总算是松一口气。
 




    九九左右瞧瞧,问她:“怎么没看见水生?”
 




    木棉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他说你们马上就回来了,在那儿熬醒酒汤。”
 




    她有点惊奇:“没想到你们真就是卡着他说的时间回来了。”
 




    九九与卢梦卿早就习惯了水生的神异,这会儿听了,也不再觉得讶异了。
 




    这会儿知道水生在家,她就自己掉头回去,把门从里边给拴上了。
 




    再进到院子里,就见夜色里俊美如月神的水生温和招呼她:“来喝醒酒汤吧,九九。”
 




    顿了顿,又看一眼卢梦卿,说:“卢兄,你也来喝一碗吧。”
 




    卢梦卿说:“好的,好的。”
 




    九九背着手,紧盯着他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水生恍若未觉,语气和煦,带一点笑,问她:“怎么啦?”
 




    九九先给自己邀功:“我替你锁门了!”
 




    水生笑盈盈地说了声:“谢谢九九。”
 




    九九板着脸,说:“你得拿出一点实际性的东西来谢我才行!”
 




    水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将那碗醒酒汤端给她,而后又转目去看天上的那轮明月。
 




    九九端着汤碗,小口地开始啜饮。
 




    半晌之后,水生低下头,定定地望着九九,语气轻得像是月光:“她穿着羊腿袖长衫,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流着眼泪,问京兆府门前的那只狴犴……”
 




    “她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九九端着那只空碗,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水生莞尔一笑,伸手在她眉心一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汤碗。
 




    水生说:“去睡一觉吧,睡着之后,你就明白了。”
 




    第37章
 




    温氏穿着羊腿袖长衫, 黄褐色的百迭裙,耳朵上戴着一对茨菇叶耳环。
 




    ……
 




    出事那天,也是夏天。
 




    外边下了很大的雨, 乌云遮蔽着整片天空,虽是白日, 四下里却是灰蒙蒙的不透光, 几乎同晚上没什么分别。
 




    盛夏时节,下场雨是好事,多少能凉快些, 只是不知怎么,从这天早晨开始,温氏心里边就跟堵了一池淤泥似的, 透不过气来。
 




    天色太暗, 屋子里掌着灯,她坐在绣凳上做针线活儿,只是因为心里边有事,总是静不下心,没多少功夫,手上就扎了好几针。
 




    陆夫人坐在南边炕上, 叫人摆了一张炕桌, 取了些纸笔来教九九认字, 见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就说:“光太暗了, 别做了,当心把眼睛给熬坏了。”
 




    温氏柔和地一笑,应了声:“好。”
 




    又过去看九九写字。
 




    说是写,其实跟画没什么区别, 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
 




    但陆氏很高兴,眉眼含笑,跟温氏说:“那个大夫倒是有些本领,我们九九比从前聪明多了,已经能记住一百多个字了!”
 




    又盘算着:“咱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心性又良善,可不敢把她随随便便嫁出去,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跟老爷商量着,还是得替她正经地娶个夫婿回来才是……”
 




    温氏心头一荡,听得出了神,九九倒是满不在乎——她不太懂这些话。
 




    画得久了,她也有点累,耍赖似的依偎在陆氏肩膀上,撒娇说:“阿母,要吃杏子,杏子……”
 




    陆氏被她给逗笑了,又觉得无奈:“叫你写字,你没有精神,蔫蔫的,半天写不了几个,先前给了几个杏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她知道九九天资不足,近来才刚有点好转的样子,倒是也没有责难的意思,叫人去取了些来,自己捡了两个软的,捏开之后去掉果核儿,把果肉递给九九吃。
 




    叫九九吃了三个,就不许她吃了:“这东西燥性大,小孩儿吃多了会发烧的。”
 




    九九虽然还是很想吃,但却也乖乖地应了声:“好。”耳朵听着外边的雨声,眼睛紧跟着斜出去了。
 




    陆氏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很疼爱她,见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去玩儿吧。”
 




    九九就撑着伞,高高兴兴地到院子里踩水去了。
 




    陆氏叫人撑上伞跟着她:“雨天地滑,仔细摔着!”
 




    这天是温氏的生日,九九的情状又在转好,陆氏张罗着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让丈夫樊康今天别在公廨吃饭了,早点回来。
 




    樊康也应了。
 




    结果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却一直没见到人。
 




    陆氏叫人去瞧瞧,看是怎么了。
 




    温氏赶忙拦住她:“老爷没回来,一定是有公务在忙,我只是过个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必去催。”
 




    陆氏见她执意如此,也就应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旧没有动静,厨房的人起初还悄悄来问到底什么时候开席,这会儿也不敢作声了。
 




    陆氏心神不宁地坐在门口,思忖半晌,终于还是叫了人来:“去瞧瞧。”
 




    这一回,温氏没再劝阻。
 




    她呆站在窗前,抬起头来,看着天边那片乌云下压,那么低,那么沉,几乎要压到她的肩头,捂住她的口鼻了。
 




    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此时此刻,她心里已经有了不祥之感。
 




    总是这样的,温氏心想。
 




    每当她觉得日子在变好,开始有盼头了的时候,厄运就要降临了。
 




    如她所想,盛夏的急雨与噩耗一同进门。
 




    樊康死了。
 




    他关紧门窗,吊死在了自己的值舍里。
 




    消息传来,樊家的天都塌了。
 




    关键时刻,陆氏倒是还挺得住,一边使人去收敛尸身,同时当机立断,取了近万两银票和一些不惹人注意的细软叫温氏拿着。
 




    温氏见状吃了一惊——她知道对于陆夫人来说,这是很大的一笔钱,很可能是她几乎所有的私房银子!
 




    温氏要推辞,陆夫人的态度却很坚决。
 




    她避开人,按捺住悲恸,私底下叮嘱温氏:“老爷这事儿来得突然,这动静不对啊。他只有九九这一点骨血,妹妹,好好歹歹,你一定得照顾好九九!”
 




    又说:“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信得过你,要真是有个什么,这些钱你拿着,跟九九也能安身,留在这里,只会便宜了别人!”
 




    温氏听得口内发苦,心头隐痛:“太太……”
 




    陆氏打断了她的话头,从房内匣子里取了一份文书出来,小心地递给温氏,红了眼眶:“这原是老爷给你准备的生辰礼,这会儿只能叫我替他给你了。”
 




    “里边是放籍书,前些日子就已经在衙门记录了,还有份户籍文书,一张房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这些年身似浮萍,算是叫你在这儿扎个根……”
 




    温氏听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滚滚落下泪来。
 




    陆氏催她赶紧带着九九走,分别之前,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妹妹,你是从东都过来的,我也不算是没有见识的人,看你的言行举止,都像是大家出来的,所以这会儿才敢叫你带着九九走。”
 




    她叮嘱陆氏:“你在外边安置好九九,等我的消息,要是瞧见咱们西门外边挂起了两对白灯笼,那就带着九九回来,好歹送老爷一程,要是见不到白灯笼亦或者数目不对,可千万别回来!”
 




    温氏应了声,事出紧急,也无暇与陆氏道别,两人短暂又迅速地说了几句,她便赶紧带着尤且懵懂的九九离开了。
 




    温氏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衙门的人就把樊家的几处出入门户给查封了。
 




    清点之后,发现少了樊康之女樊九九。
 




    差役去问陆氏。
 




    陆氏也是大惊失色:“什么,九九不见了?!”
 




    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忙叫人去温氏房里瞧瞧,待知道温氏也消失无踪之后,陆氏跌坐在地,破口大骂:“丧良心的贱婢,老爷待她不薄,前脚把她放籍,后脚她就跑了!”
 




    又急慌慌催促差役们:“赶紧带人去把她们给抓回来啊——温氏也就算了,九九可是老爷唯一的骨血!”
 




    差役们彼此对视一眼,匆忙打发人去搜寻樊家逃妾温氏及其女樊九九。
 




    ……
 




    温氏安置好了女儿,改换装扮,每隔两日,便往樊家西门外去瞧一瞧。
 




    虽然衙门始终没有通报樊康的罪名,可那两对召唤她和九九回去的白灯笼,也一直没有挂起。
 




    温氏为此忧虑不已,既伤怀于樊康之死,也忧虑于陆氏此时的情状。
 




    有时候,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还能感觉到来自陆夫人那双手的温热的触感。
 




    温氏生下九九的时候,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大夫说她年纪大了,怕是不好生养,樊康和陆夫人俱都忧心忡忡。
 




    陆夫人生来有疾,不能生育,樊康倒是纳过两个妾,也生下过孩子,只是都没有养大。
 




    温氏有了身孕,夫妻俩都很高兴。
 




    陆夫人红着眼睛,私底下跟她说:“老爷跟本宗的兄弟不睦,先前一伙儿吃饭,喝多了酒,生了口角,那边又拿子嗣来说话,老爷嘴上不说,回来之后翻来覆去,一整晚都没睡着,我听着,也没法做声……”
 




    温氏感念樊康和陆夫人对她的看顾,心里边也盼着,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出来。
 




    怀孕的时候,她吃得很多,觉得这样对孩子好,壮实。
 




    陆夫人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大吃一惊:“傻妹子!”
 




    她说:“把孩子养大了,不好生的呀!就算是能生出来,你也得受大罪!”
 




    温氏听得怔住了,呆呆地道:“原来是这样吗?”
 




    陆夫人察觉出来一点什么,没再继续说这事儿,温氏低着头默默良久,也没再提这个话茬儿。
 




    到了十月临盆,居然生得很顺利。
 




    樊康听人说是个女儿,起初有些失望,再一想,又笑了,说:“也好,也好!”
 




    产婆把孩子抱了出去,他都不敢接到手里,仍旧叫产婆抱着,爱得不行,“心肝儿、肉儿”的叫。
 




    院子里的人都在恭贺老爷,还有人去门外放鞭炮,发喜钱。
 




    只有陆夫人陪在温氏身边,握着她汗津津的手,跟她说话。
 




    温氏恍惚之间,想起了万家。
 




    她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同样也是被人欢天喜地地抱走了,有去庄夫人面前贺喜的,也有去老爷面前讨赏钱的。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榻上,孤零零地,像一条被剪开了大洞的烂口袋。
 




    好痛啊。
 




    真的好痛。
 




    外边光影一闪,刺痛了她的眼睛,好像是有人把产床前悬挂着的帘子掀开了。
 




    温氏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讶异地出了一声:“哎?她还活着呢!”
 




    是啊,她还活着。
 




    ……
 




    几日之后,樊康的葬礼很匆忙地举行了。
 




    温氏没叫九九出来,自己到临街的茶楼上,遥遥地送了送他。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听见茶楼里的两个客人在议论这事儿。
 




    “人的命还真是没法说,前几天瞧着还好好的,忽然间就发病死了,扔下一家老小……”
 




    “嗐,哪还有什么一家老小?樊康前脚死了,后脚家里的小妾就卷款跑了,陆夫人本来就有咳血病,气急交加,也跟着丈夫去了。”
 




    “喏,”说话那人似乎努了下嘴:“樊家的几个族亲找人算了算,夫妻俩今日一起下葬,也算是省了两遍的麻烦……”
 




    陆夫人死了!
 




    温氏紧攥着扶梯,才没有原地栽倒,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眼前发花,脑内轰鸣。
 




    陆夫人死了!
 




    温氏跌跌撞撞地回到住处,强撑着把门关上,身体就软倒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中暑了吗,耳朵里嗡嗡的响,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抬手狠狠掐了掐眉心,这才振作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屋。
 




    九九近来没有吃药,神志好像又有些倒退了。
 




    温氏打开锁头,进了门,就见她一个人坐在地上,一嘴的点心渣子,衣裳领子脏脏的,茶壶也被她打碎了。
 




    她心里边悲怒交加,几步过去,巴掌接连拍在九九背上:“不听话,不听话!叫你乖乖的,你非得胡闹!”
 




    九九多多少少也感觉到是出了事,被打了,眼泪流出来,只是不敢哭出声。
 




    她抽泣着蜷缩起来,抱着头,小声说:“阿娘,九九饿……没有水了……”
 




    温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一眼窗外天色,才知道是自己在外边耽误得太久了。
 




    再看九九缩成小小的一团,怯怯地看着自己,又觉得心都要碎了。
 




    温氏跌坐在地,搂着女儿,不住地说:“对不起,九九,对不起……”
 




    九九依偎在母亲怀里,哽咽着,很小声地说:“阿娘,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阿母和爹爹了……”
 




    温氏听到此处,但觉悲从中来,用自己单薄的手臂搂住女儿瘦削的肩膀,失声痛哭。
 




    ……
 




    几天之后,温氏带着九九,踏上了前往东都的路程。
 




    温氏决定去东都替樊康和陆夫人伸冤。
 




    樊康如果真的有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正式的公文?
 




    退一步讲,就算是樊康有罪,可陆夫人有什么罪过呢?
 




    温氏心知肚明,陆夫人一定是为人所害,才殒命的。
 




    因为有咳血病的人其实是她,而不是陆夫人,只是有人为了掩盖住这案子,所以顺手张冠李戴了而已。
 




    樊康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女儿的父亲。
 




    而陆夫人……
 




    温氏感激她拯救了自己,给了自己一条光明的生路。
 




    也感激她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牲畜来看待。
 




    现在他们死了,死的像是两条不为人知的虫子,温氏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果。
 




    她一定要给樊康和陆夫人讨一个公道。
 




    温氏是在东都长大的,也是在这里,她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被卖离东都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还会回来。
 




    虽然已经两鬓斑白,但她毕竟是回来了。
 




    到了东都城的门口,看着这满城的物是人非,温氏还是忍不住叫了九九过来,略带着点缅怀和兴奋地告诉她:“看,九九,这就是东都城!阿娘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九九对于新地方有点陌生,还有些害怕。
 




    只是听阿娘语气这么轻快,一扫先前的沉重,她也不由得对这个地方有了一点好奇,一点向往。
 




    温氏带着女儿,寻了家客栈安置下来,便去找人写状子。
 




    她其实是会写字的。
 




    当初在万家,庄夫人让她去侍奉万老爷,她性子有些木讷,但是万老爷其实并不在乎,因为她足够漂亮,温香软玉,红袖添香,万老爷曾经教过她写字。
 




    但是此时此刻,温氏不想,也无法再去回忆那些过去了。
 




    状子拟了出来,她鼓足勇气,往京兆府去了,投了进去,却是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温氏还以为是状纸途中失落了,又递了一次,这一回,京兆府有了反应。
 




    连审核都没有,便给她定了一个诬告的罪名,要将她收押三个月,以儆效尤。
 




    温氏慌了。
 




    她并不是怕坐三个月的牢,为了伸冤,她连死都不怕。
 




    但是九九……
 




    如果离开三个月,九九怎么办?!
 




    温氏慌了,一个劲儿地给人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几个差役冷眼瞧着这个两鬓花白的女人,最后也觉得没意思,商量着说:“算了,打上二十板子了事?”
 




    另一个大概是能做主的人说:“好。”
 




    那就打吧。
 




    结果打她的差役吃了一惊,因为打到十个板子之后,她忽然间吐出血来了。
 




    那鲜红的血色,染红了她散乱下来的斑白的头发。
 




    差役不由得议论起来:“她不会死在这儿吧?”
 




    另一个说:“赶紧给抬走,抬走!”
 




    外边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温氏被抬了出去,丢到了京兆府外,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下雨了。
 




    好大的雨。
 




    温氏晕厥过去,复又醒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发热,可过了会儿,又觉得好像是错觉,因为从头到脚,每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冷。
 




    温氏知道自己发烧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头脑居然很清明。
 




    她瘫软在地上,像一头垂死的什么动物,胸膛起伏着,看着不远处京兆府门外的那头狴犴石像。
 




    温氏忽然间觉得很悲哀。
 




    她记得有人跟她说过,狴犴是能够明辨是非、秉公执法的神兽。
 




    温氏流着眼泪,说:“狴犴啊狴犴,你真的能明辨是非吗?”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
 




    温氏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客栈的了。
 




    因为那十板子,温氏的咳血病更重了,头发也掉得厉害。
 




    她快要死了。
 




    温氏其实不怕死,比起这漫长的苦痛来说,死亡这个字眼,叫她觉得安宁。
 




    她只是放心不下九九。
 




    一个漂亮又心智不全的女孩子,该怎么活呢?
 




    事情的转机,是一个多月之后,温氏无意之中听见人说,礼部尚书万沛霖府上修建了一座名为春晖堂的建筑,那是万尚书用来纪念和缅怀他的生母的。
 




    温氏倏然间怔住了。
 




    很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去问:“万尚书为什么要修建春晖堂?”
 




    那两个谈话的人有些不耐烦地看了过来,见是个上了年纪的苍老女人,脸上稍稍和缓一点:“不是说了吗,是为了缅怀他的生母。”
 




    “噢,噢。”温氏接连应了两声,又向那二人称谢,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光彩。
 




    她心想:那个孩子会让人修建春晖堂,可见,多多少少也是记挂着她这个母亲的吧?
 




    又想:他做了尚书,这是很大很大的官,或许可以帮忙说说话,让查一查樊家和陆夫人的案子?
 




    温氏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壮着胆子去走一趟。
 




    她为此专程置办了一身体面的衣裳,戴上了从樊家带出来的一支金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油抹得光光的,这才往万家门前去了。
 




    她没有贸然登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等着,等着。
 




    期间万家的门房瞧见过她两回,略微流露出一点想要上前的意思,温氏就跟做贼似的,忙不迭躲开了。
 




    终于等到了万尚书回来。
 




    温氏短暂地瑟缩了一下,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跑上前去,叫他:“万,万尚书——”
 




    侍从来拦她:“什么人?大胆,还不退后!”
 




    温氏声音低了一点,又叫了一声:“万尚书。”
 




    万沛霖从轿子上下来,神色和语气都很和煦,叫侍从们退下,又请她近前来:“老人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老天,他都这么大了!
 




    温氏痴痴地看着他,同时毕恭毕敬地从袖子里取出自己新拟的状纸,颤抖着声音,递了过去:“万尚书……”
 




    万沛霖伸手接了,展开一瞧,眉头微微一蹙,转目看她一看,重又将目光投到状纸上。
 




    忽然之间,他的手颤抖了一下。
 




    温氏看见,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万沛霖将目光转到她的脸上,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
 




    他认出来了:“你……你!”
 




    温氏神情凄惶地看着他,怯怯地笑了一下,又叫了声:“万尚书……”
 




    万沛霖脸色变了几变,忽的一伸手,拽住她衣袖,把她拉到外人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里,厉声道:“你回来干什么,揭我的脸吗?!”
 




    温氏心里“轰隆”一声雷鸣,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她强撑着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这个案子,你要是能帮忙……”
 




    万沛霖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毫无情绪起伏地盯着她,良久过去,忽的道:“你是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吗?”
 




    温氏不明所以:“什么?”
 




    万沛霖便将话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你是因为知道庄太夫人病重,所以才专程回来的吗?”
 




    “……不,我不是,我不知道。”
 




    温氏慌忙道:“我是因为樊家的案子和我们太太才来的,还有,还有……”
 




    万沛霖厉声道:“还有什么?!”
 




    温氏低着头,眼泪不觉涌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坚持说了出来:“我有个女儿,她叫九九,今年只有十三岁,她有点……她不是笨,她就是有时候容易转不过弯来……”
 




    说到最后,温氏哽咽得几乎难以为继:“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安置她了,你发发慈悲,救她一命吧,她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我有钱,不用你额外出钱养她,你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就行,我还有很多银子,都给你!就算是,算是……”
 




    万沛霖紧盯着她,面无表情地问:“就算是什么?”
 




    温氏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恍惚之间,回想起了当年被赶出万府时候的场景。
 




    老爷生了很大的气,发了话出来:“为着大郎,夫人这样善待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这个贱婢,居然存了这样恶毒的心思!把她给我卖出去,远远地卖,别再叫我看见她!”
 




    温氏又慌又怕,像只受惊了的黄莺一样在屋子里乱飞:“我没有,真的没有!”
 




    绝境之时,几个婆子都拽不住她。
 




    温氏苦苦哀求,死命挣扎:“刘妈妈,我不敢的,我没有,我要是真说过那种诅咒夫人的话,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刘妈妈是庄夫人的亲信陪房。
 




    她微笑看着温氏,声音轻得像是棉花:“温小娘,你怎么就不知道动动脑子?那些话,难道会是夫人跟老爷说的吗?”
 




    温氏茫然地看着她。
 




    刘妈妈见状,索性就把话挑得更明白一点:“这府里,只有一个人能去老爷面前说这种话,且老爷还会相信,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温氏愣住了。
 




    一股致命的寒气夹杂着伤心,同时突袭了她的心房。
 




    事后几个婆子扭送着行尸走肉似的温氏出去的时候,还啧啧称奇,问刘妈妈:“您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也是怪,她一下子就老实了!”
 




    时隔多年,再度相见。
 




    万沛霖面无表情地问她:“就算是什么?”
 




    温氏盯着他看了会儿,很戚然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他修建了怀念她的春晖堂,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点怀念自己的。
 




    她以为他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愧疚的。
 




    她以为那一点怀念,还有那一点愧疚,可以给女儿换一个容身之处。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温氏转身走了,身形单薄,瘦削得像是一片落叶。
 




    回到客栈,她又开始咳血了。
 




    九九蹲在她脚边,很担心地看着她,依恋地叫她:“阿娘。”
 




    温氏摸着她的脸,叫她:“九九,九九……”
 




    到了第二天,她出去一趟买了菜,借用客栈的厨房,给九九烧了她最喜欢吃的红烧鱼。
 




    九九可高兴了,像只粘人的小猫似的,围着她不停地叫:“好吃,真好吃!”
 




    温氏给她擦了擦嘴,又洗了把脸,叫她穿戴整齐之后,拿起桌上的麻绳,叫她:“九九,过来。”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又皱着眉头,伸手去摸她的脸:“阿娘,你怎么哭了?”
 




    ……
 




    这一晚,九九梦见了从前。
 




    梦里有爹爹,还有温柔的阿母。
 




    还有阿娘。
 




    在客栈里,阿娘给九九做了很好吃的红烧鱼,吃完之后,又叫九九过去。
 




    九九很听话地过去了。
 




    阿娘往九九脖子上围了什么东西,又叫九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九九也很听话地照做了。
 




    脖子上也不知道是围了什么,捆得人喘不过气来。
 




    九九就叫了起来:“阿娘,我们这是在玩什么?有一点闷。”
 




    阿娘的声音好像是被水浸泡了似的,说:“快好了,快好了!”
 




    九九忍了会儿,觉得很不舒服,她终于挣扎起来,小心翼翼地拍着阿娘的手背,说:“阿娘,我有一点点难受!”
 




    九九沙哑着声音,艰难地喊:“阿娘,阿娘!”
 




    这话说完之后,束缚住她的那股力气忽然间就消失了。
 




    九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阿娘趴在桌子上,嚎啕痛哭。
 




    九九担心地围着她,小声叫她:“阿娘……”
 




    阿娘生气了,哭着追着她打:“为什么你偏偏是个傻子啊!你为什么偏偏是个傻子!”
 




    她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无助,到最后,又开始咳血:“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你怎么活啊!”
 




    九九抱着头蹲在角落里,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听见房间里没有声音了,就小心地抬头去看。
 




    阿娘在看着自己。
 




    九九怯怯地露出来一个笑。
 




    阿娘也笑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笑,可九九看着,心里边很难过。
 




    房门被人从外敲响了。
 




    阿娘没有理会。
 




    房门再一次被敲响,阿娘仍旧没有理会。
 




    直到门外的人说:“是我。”
 




    好像是一声锣鼓,阿娘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九九才知道,原来门外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哥哥。
 




    那时候他在做礼部尚书,没多久,又升迁做了中书令。
 




    哥哥带着九九去了万府,起初九九是很高兴的,可是很快,九九又没有那么高兴了。
 




    因为阿娘不见了。
 




    九九壮着胆子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扭头看她,淡淡的,脸上没有表情。
 




    九九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问了出来:“阿娘呢?”
 




    哥哥朝她笑了一下,很平淡地说:“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