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我很强的!初云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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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十一次。
乔翎前前后后, 失败了十一次。
但是到她支撑着身体,再度举起剑来的第十二次,她成功了。
五脏六腑里或明或暗的伤痛都暂且被她忽视, 断山剑的明光又一次为她而闪烁。
如同一团野火,流星一般纵横于这个长夜, 斩向了天际的那团明蓝!
夜色中传来了低沉的, 难以掩饰的痛苦的低吟声,好像是沸腾的水声,又好像是烧得正旺的木柴在噼啪作响。
那团明蓝色的光亮倏然涨大了数倍, 紧接着,忽然间爆裂在夜空之中!
无数个星星点点的明蓝色光辉仿佛流星一般坠落。
到半空中,又如同被凭空一只巨手捕捉到了一样, 忽的熄灭。
这是一场静谧而美丽的死亡。
乔翎跌坐在地, 抬着头注视着这一幕,一边咳嗽,一边笑的心满意足:“这才对嘛。”
水生静静地旁观了全程。
他见证了乔翎数次的失败,也见证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屡败屡战。
到最后,他见证了太元夫人在这个世界的最终陨落……
他实在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祂是可以战胜的?”
乔翎瞥了他一眼,不想跟这个趁火打劫的家伙说话。
水生见状微怔, 不禁哑然失笑。
他回过神来, 便取出一把羽扇, 对着她轻轻扇了一下。
那风是轻柔的, 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乔翎喉咙里还有些腥气, 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一声,叫他这么一扇,忽然间觉得从最开始就在作痛的肺部舒服了许多。
她这才纡尊降贵地给了水生一点好脸色:“祂本来就是可以被战胜的啊。”
岂止是可以被战胜,祂不是都被高皇帝杀过一次了吗?
水生又扇了一下, 同时由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战胜祂?”
他没想到的是,乔翎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说:“我不知道。”
水生又是一愣:“你不知道,还敢一次次地对着祂举剑?”
乔翎反问他:“对于不知道是否能战胜的敌人,就不应该对着祂举剑了吗?”
“难道我只敢打我打得过的人?你未免太小看我!”
水生为之一震。
那边乔翎觉得身体好一些了,终于扶着剑,站起身来:“即便不是我战胜祂,也会有别人的,我相信祂必败无疑。”
太元夫人很厉害吗?
这倒是真的。
可现在的太元夫人,难道会比高皇帝诛杀的那个太元夫人更厉害?
绝无可能!
真要是这么厉害,还至于不知道在哪儿飘荡?
为什么不风风光光地做正神,受人香火供奉,万世景仰?
是不想吗?
乔翎猜测,至少在这个世界,祂只是一个花架子。
中看不中用。
只是祂的存在本身就太过于强大,甚至于超过了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认知,所以即便只是一个可防不可攻的花架子,也足以震撼世人,令人瞠目。
乔翎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听说,空海当中蕴含着无数个可能,是否在高皇帝开国的世界当中,太元夫人成为了传说中一道诡谲的影子,但是在某些不存在高皇帝的世界里,祂仍然存在着?”
水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乔翎面露了然。
月亮的冷光照在她脸上,不知怎么,竟叫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嘲弄来:“太元夫人习惯了猎杀别人,估计想不到自己如今居然也成了被狩猎的那一个……”
她又咳嗽了几声,但是状态较之先前,却已经好多了。
原先覆盖住半边天际的明蓝色就此消退,偌大的东都,好像是一个正在受伤的巨人,正缓慢地在活过来。
乔翎擦了擦嘴边的血,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万府,在附近寻了家还没有关门的书铺。
她借了店铺老板的纸笔,写就书信一封,最后将其收进信封里,放下钱,出了店门。
水生和月亮都被她抛到了身后。
乔翎又一次回到了先前送别羊三姐和木棉的地方,敲响了门。
……
她去而重来,不免叫羊三姐吃了一惊。
尤其又知道她猫猫侠的身份。
羊三姐还以为她是在外边搞伟大事业的时候露了痕迹,正被人追捕,原想着要拉她进去躲避,却反而被乔翎牵住了手。
“三姐,我有一事,万分紧要,只能托付于你,不知你是否愿意祝我一臂之力?”
羊三姐叫她这语气说得心头微沉,却不迟疑:“妹妹,你救过我跟木棉的命,若有吩咐,只管驱使,我必定拼尽所能,替你办好!”
“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
乔翎将自己收在袖子里的那封信并祖相公、安国公世子出具的名帖一起递给她,同时道:“请三姐即刻出城,在城门二十里之外寻个客栈安置,到明日天亮,再打开这封信看,依照上边的意思来办就成了!”
又说:“现下还是宵禁时候,三姐骑马出城,可能会遇到金吾卫的人,若是个浓眉俊脸的青年,就把祖相公的名帖给他看,若是别人,就出具安国公世子的名帖,他们自然会放你出城的。”
羊三姐听她这一席话说得玄妙,不禁失笑:“还真是挺有意思……”
口中却不迟疑,震声应了:“你放心!”
木棉在旁边听了,也有些跃跃欲试:“乔娘子,我可以跟三姐一起去吗?”
乔翎心想:三姐是局外人,或许可以跳脱出这个迷局,但木棉本就是万家的人,就未必能出去了。
话虽如此,她并没有明说,左右也没什么危险,试一试也好。
便也点头应了。
这边的事情安置好了,乔翎又重新折返回万府去。
寒冬腊月,夜风如刀,她还有些内伤未曾痊愈,时不时地会咳嗽几声。
乔翎又回到了万府,回到埋葬了九九的远香堂前。
水生背着手立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乔翎说:“我能猜到一些,也知道这很危险,但还是不能不管。”
她走向了跪坐在地上,魂魄接近于透明、快要消弭在空气之中的九九。
乔翎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她的周身浮现出一道透明的结实的影子,宛若琉璃,内外明澈。
那是她的魂魄。
立在地上的乔翎眼眸闭合,悬浮在半空中的乔翎目光明亮。
她向着九九伸手:“把手给我——我有办法能修补你的魂魄!”
九九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地蓄起了泪。
她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瘦削破碎的手掌,只是在即将触及到乔翎手掌的时候,又退缩了。
九九脸上浮现出挣扎与痛苦的神情来。
几瞬之后,她将手收回,哽咽着说:“……你快走吧!”
“真的对不起,”九九流着眼泪,摇头说:“之前,之前有个人来找我,叫我把我的过往展现给你看,他说你会救我的,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可是我,我太想活下去了……”
她引泣不止,难以为继:“虽然每一世都很痛苦,但我还是很想活下去……”
乔翎浮动在半空中的魂魄向前一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很温柔地说:“我知道,没关系的。”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你什么错都没有,你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踏进万家之后,乔翎在这里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京一语。
可是先前她在万府门前与万小娘子争锋的时候,分明还没有这种感觉。
京一语是故意的。
他笃定乔翎会主动踏进来。
而乔翎……
她很笃定那条曾经输给她的贱狗,这一次也不会赢。
怎么能怪九九呢?
她已经够可怜了。
无数次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沦,看不到一丝光亮,直到魂魄被湮灭的前夕,才等到了这么一丁点曙光。
乔翎有时候也会想,破命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破命之人,是如何被选拔出来的?
老师们也好,师兄师姐们也好,都觉得她是很宝贝的,要被好好呵护着,以备未来某个时刻的大用。
可那个“大用”,究竟又是什么?
他们都没有头绪。
乔翎自己觉得,或许他们想的都不对。
破命之人,只是一点星火,是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破命之人,是该心存慈悲,改变每一个不幸之人的命运。
一味地爱惜自己,唯恐输了败了失了死了,还算什么破命之人呢?
眼下,破命之人最要紧的……
那悬浮在半空中的琉璃色的魂魄俯下身去,轻轻地,用她的额头碰到了九九的额头。
九九那近乎透明的魂魄便如同风中残灯,随即摇曳了一下,紧跟着又如同被添了油似的,转而变得凝实起来。
乔翎感觉到了命运的牵扯。
她看见有明蓝色的蝴蝶从夜空中飞来,震动着翅膀,唤起了一场飓风。
本来也是嘛。
乔翎心想,太元夫人的那种明蓝色,跟织梦娘翅膀上的颜色,多相像?
九九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流了下来。
乔翎笑着替她擦了擦脸。
天下之大,人生之广,其实都只是虚幻。
既然有缘相遇,在此一聚,又何妨为这素昧平生的小女子去逆天改命,博个新生!
第84章
这个幻梦世界, 正在逐渐坍塌。
似乎是星星点点的金粉在半空中闪烁,继而又如同灯火一般迅速熄灭。
乔翎、猫猫大王、卢梦卿、公孙宴、小庄、李九娘和李十七等数位异界来客不由得仰起头来,神色各异地凝视着这注定会被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绚烂画面。
乔翎看见了九九。
魂魄凝实, 被拔出了诅咒的九九。
半空之中,她含着眼泪, 向着乔翎郑重一拜:“乔娘子的大恩大德, 我永世难忘!”
乔翎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再见啦,九九!”
东都故人们的脸孔逐渐变得模糊,神都来客们的耳畔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的浪潮声。
猫猫大王神气十足地竖着尾巴, 这边儿走几步,那边走几步,实在觉得新鲜:“我们如今正处在两个世界之间吗?真好玩儿!”
反倒是领头的三个人, 神色都很沉静。
公孙宴伸手去拍了拍乔翎的肩膀, 宽慰她说:“能有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很好啦。”
卢梦卿也说:“世事哪有尽善尽美呢。”
日夜在头顶颠倒盘旋,光阴如同钟表上的指针往来循环。
……
百年之后,东都。
乔翎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头顶上浅青色的帐子,对面不远处立着一扇螺钿八仙过海屏风, 屏风旁衣架上挂着一套从四品服色的官袍……
初春的日光透过玻璃窗, 懒懒地照到了内室。
她坐在榻上, 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姜迈就在旁边守着, 见她醒过来, 欣喜之余,也没急着出声。
眼瞧着她慢慢地似乎缓和过来了,才递了一杯温水过去:“不要急,先润一润喉咙。”
又温柔地问她:“饿不饿?厨房里还有备好的膳食, 你要是想吃,我就叫人送过来。”
乔翎怔怔地扭过头去看他,端着那盏水,猫似的慢慢啜。
姜迈没有佩戴冠帽,倒是仍然穿着中朝学士标志性的那身紫袍,丰神如玉,气度矜雅。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也仍旧如从前一样,脸上带一点温煦的笑,神情平和地注视着她:“怎么啦,是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吗?”
“没关系,”姜迈说:“我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听你慢慢说。”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脸上的表情就慢慢地松动了。
她一口将水喝完,紧接着就整个人都扑上去了。
姜迈伸臂将她抱住。
乔翎埋脸在他怀里,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气,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却没说发生了什么,而是先哼哼唧唧地道:“你知道我今天会醒吗?怎么还提前留着饭呢……”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醒,”姜迈轻轻地,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背:“我只是相信你终有一日会醒来的。”
他轻笑着说:“所以我每天都叫人给你留着饭。”
外头传来梁氏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乔霸天醒了吗?”
紧接着又开始骂:“你这死肥猫,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刚醒过来就这么闹腾,真是让你烦死了!”
也不知道猫猫大王又干了什么,惹得她这么生气。
屋内二人听得忍俊不禁,恰在此时,地上那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的光影,倏然间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紧接着恢复正常。
乔翎与姜迈脸上笑意顿去。
乔翎翻身下床,又伸手去扯放在枕边的外衣,那边姜迈替她提了出门的靴子过来。
两人一并来到窗前,都感受到了地面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颤动。
不是地动。
倒像是先前笼罩住整个东都的巨大的屏障被撤走了。
自今日起,东都城里,再也不会死人了。
但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又算什么呢?
……
“整件事情,其实应该从华胥国说起……”
“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天寿将要尽了,他们的位阶摆在那里,不进则退,所以他们必须尝试着向前迈出那一步。”
“但现在偏偏是湮灭记,是灵气匮乏的时代,该找点什么,来推动他们走出去那一步呢?”
小庄坐在书案前,一边记,一边试探着道:“东都城里那些具备有修道天赋的人?”
“不,”乔翎脸上的神色有些戚然,她摇头道:“实际上,他们只能算是引子。”
“华胥国真正的目标,只有两个。”
“一个是我。”
高皇帝之后承继了这片天地最强气运的破命之人。
“而另一个……”
李九娘心领神会,面露骇然:“是太元夫人?!”
乔翎赞许地看了过去,颔首应声:“不错!”
太元夫人作为曾经执掌过九天之中三天的古神,即便现下成了一艘破船,也还有三千钉呢!
小庄明白了:“华胥国的人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怎么露面,他们在借刀杀人……”
用空海打通了一条通往百年之前的路径,用九九身上背负的诅咒反向定位太元夫人,再设法在百年之后的东都做一起大案,就可以静待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了。
太元夫人陨落了,这很好。
破命之人死了,也不错。
最好是两败俱伤……
只可惜,没能如愿。
不过有太元夫人入彀,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
华胥国。
四位圣人突破在即,四宗俱是关门谢客,运行护宗大阵,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有虞氏圣人所在的层城,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就在这紧要关头,竟然还有个青年迆迆然穿过层层封锁,一路来到了层城的最顶端面见圣人,传将出去,估计会让很多人觉得吃惊。
京一语每次回到华胥国,看到四宗里诸多起着美妙称谓的建筑,总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想要发出一声冷笑的冲动。
譬如说如今有虞氏圣人居住的层城。
据说这两个字有着仙乡的意味。
也有一种说法,讲所谓的“层城”,其实是昆仑山上的高城。
只是如今,昆仑山何在呢?
所谓的华胥之国,美梦之乡,也不过是偏安一隅罢了。
他实在不明白,握着这么好的一手牌,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登阶之前,京一语停下了脚步。
层城高耸入云,立在这里向下张望,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璀璨。
如长龙一般,匍匐在层城脚下。
那是当年华胥国的先辈们从神州故土迁移时起走的灵脉,即便历经了千百年,即便遭遇了湮灭记,至今也仍旧有灵气源源不断地在向外逸散。
四宗当中,也唯有嫡系弟子才有资格来此修行。
千百年来,圣人们日日都踩在这样的灵脉之上,可是这还不够。
吞噬了太元夫人,可是这还不够。
不够,不够,总是不够!
即便他们已经是最强的圣人了,可还是不够!
为了争取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希望,圣人们决定将华胥国内的灵脉尽数炼化,以求突破……
京一语放眼去看,只见到几团明光在云雾之中闪烁着,那是其余三位圣人所在之处。
他心想:你们早就该死了!
……
京一语往内殿去觐见了有虞氏圣人。
后者语气很寡淡地问他:“都已经安置妥当了?”
京一语应了声:“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那边给的凭据……”
有虞氏圣人随意地摆了摆手:“毁约也好,践诺也罢,难道是几行字能够束缚得了的吗。”
京一语听得微微一笑,却没作声。
有虞氏圣人看着他,也不由得发出了与他先前所想一模一样的感慨来。
这才过去多少年?
华胥国怎么会没落成这样……
……
有虞氏圣人是四圣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十六岁结丹,二十四岁元婴,四十岁化神!
族人都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以后必然会成为圣人。
可是早在她成圣之前,古神察觉到天地气运逐渐向着新生的人族偏移,悍然发起了灭世,她的修道之路不得不暂且中止了。
大地裂开了无数条狰狞的口子,地上流淌着岩浆,天上降下了热雨,瘟疫,洪水依次来袭……
她跟嫡系的族人们立在飞舟之上,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震颤与悚然,看着底下的种种惨象,以飞舟行进的速度,居然也甩不开身后连绵的哭声!
有虞氏的几位宿老合力将原本深埋在地下的灵脉一条条抽出,那是些闪烁着璀璨光芒的近乎剔透的巨龙。
灵脉被抽走之后,她看见大地好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枯萎,那土壤被翻起所存留下的巨大而绵长的沟壑,宛如皮肉外翻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
有人在飞舟上搜寻自己的熟人。
有找到的,当然也有没找到的。
“飞舟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一个天资平平的外门子弟,带上他,未免太靡费了。”
又说:“也不只是我们啊,别的家族也一样,除了嫡系嫡子和血脉,那些偏远的,不中用的,统统都被丢下了。”
飞舟还在继续向前。
她问她的族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族叔回头看着身后浓烟滚滚、哭声震天的神州故土,神情伤痛,低声说:“去一个专为我们开辟出来的新的世界。”
飞舟行驶了一日一夜,因天空中飘荡着水母般的诅咒,不得不降低了飞行的高度。
也是因此,她终于清楚地看见了陆地。
是一个近乎荒芜的村子,因为刚刚燃烧过的原因,正不急不缓地冒着黑烟。
一只成了精的秃鹫停驻在一棵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树上,凶戾的目光,对准了不远处地上那对衣衫褴褛的母女……
她在飞舟的最高层,听见底下忽然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族叔皱起眉来,走了下去。
她心生好奇,紧随其后。
族叔神色肃然,问那群年轻弟子:“怎么回事?吵什么!”
那几个弟子脸上都有些古怪,向后张望了一眼,说:“也没什么,刚刚……刚刚有个内门弟子跳下去了。”
族叔听得一愣:“什么?”
最开始说话的那年轻弟子便说得更详细了一些:“方才途经一处村落,有只秃鹫在那儿盘旋,大抵是盯上了一对幸存的母女,那位师妹大概是于心不忍?就从飞舟上跳下去了。”
族叔听得默然,良久之后,才发出短促地一声冷笑:“多少人挤破头想上来,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两个凡人往下跳,简直不知所谓!”
族叔拂袖而去。
几个弟子见状,也不免有些讪讪:“你们说她是怎么想的啊……”
她没有跟着族叔一起离开,而是循着飞舟离开的方向,扭头去看。
飞舟走得太快,秃鹫也好,村庄也好,跳下飞舟的内门弟子也好,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问那几个弟子:“那个跳下飞舟的女弟子,叫什么名字?”
那几人面面相觑,知道她是有虞氏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不敢得罪,当下思忖之后,带着点迟疑,回答了她的问题:“倒是不怎么熟……”
“好像是叫……阮怀仁。”
第85章
后来, 有虞氏圣人跟随长辈来到了华胥国,正式在这里扎根。
而那个从飞舟上跳下去的,曾经是有虞氏内门弟子的阮怀仁则留在了那片灾患连绵的大地上。
听说她曾经为蒙难的百姓审案, 竟然将太元夫人的神像从庙里拖出,公然鞭打了几百下。
也是因此, 引发了后来与太元夫人的直接战争。
又听说她纠结起一群被高门修士抛弃的边角料, 举起了反抗古神的旗帜。
那些边角料里,有蚩尤族群的弃儿,有先天资质不全的鬼修, 有浪迹江湖的散修,有朱雀一族的旁支,也有许多仅仅只是有勇气的普通人。
后来又听说, 原来上清观年轻的继任观主没有随从师门登上飞舟, 而是选择了留在人间,又阴差阳错地跟阮怀仁汇聚到了一起。
华胥国看待他们,就像看待雪白衣袍上的一个泥点子。
他们天真,他们愚蠢,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居然敢螳臂当车,去对抗要灭世的古神!
可是到最后, 他们居然赢了……
阮怀仁登基称帝那一日, 证道成圣。
华胥国沸反盈天, 他们不能接受一个被抛弃的人居然能够成圣。
区区一个内门弟子……
他们称之为“伪圣人”。
倒是其余三圣往层城来, 缄默着坐了很久, 才有人问了句:“多少岁?”
他问得晦涩,但是其余人都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三十六岁。
阮怀仁证道成圣,那年,三十六岁。
……
阮怀仁死的时候, 华胥国里欢声一片。
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华胥国的胜利——她果然是作假的圣人!
真的圣人,怎么可能死的这么早?
她的年纪甚至于比华胥国里四位圣人要小得多!
华胥国里,最年轻的这位有虞氏圣人,四十岁成就化神,已经是一代天骄。
若不是因为有虞氏的族长老圣人天寿将至,唯恐有虞氏后继无人,将所有修为强行灌注给这个嫡系后嗣,她甚至不可能这么早成为圣人……
华胥国里的人几经分析,还是觉得阮怀仁是假的圣人,是那边吹嘘出来的,他们在弄虚作假。
只有四位圣人缄默无语。
他们听见了大道的哀鸣。
因为这世间唯一有希望的合道的人陨落了。
可是为什么啊?
她那么年轻,威望无限,一统寰宇,正是应该享受世间荣华的时候,怎么会这么早就陨落?
相较于凡人来说,阮怀仁已经算是极其长寿了,但对于修士,尤其是成就了圣人的修士来说,那算得了什么?!
疑惑归疑惑,华胥国的行动和意图不会因为阮怀仁的死而发生改变。
经历了浩浩荡荡的灭神之战后,古神几乎从神州大地上销声匿迹。
华胥国里的四宗和其余势力都起了归心。
除了新生的这一代年轻人,华胥国里其余人几乎都是在神州故土长大成人的,那里有他们的祖地,是他们的根。
但若是说到回归,就不得不考虑到跟阮氏皇朝之间的关系……
尤其此时此刻,许多宗门的所在之地,早已经被夷为平地,亦或者换了主人。
创建皇朝的勋贵要臣们,许多都是华胥国的弃民,是末日来袭时不被允许同行的旁支,是无用的边角料。
而其余那些非华胥国弃民的人……
他们就是纯粹的地上的蚂蚁,从头到尾,都没被华胥国的人注视过。
回归?
谈何容易!
华胥国的人在迁移之初,甚至于连隐藏在地下的灵脉都发掘出来,尽数挖走了,所携带的天地异宝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几乎只留下了一个空壳给被抛弃在原地的人。
这一举止使得留于故土的遗民们尤为愤恨。
阮怀仁作为领袖,出于对抗古神的客观需要和安抚下属的精神需要,下令发掘迁居华胥国诸宗门先辈的墓室,以补军费。
她的观点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活人比死人重要!
此令一下,华胥国修士们先祖的坟墓,能挖的基本上都挖了一遍。
消息传到华胥国,不出所料,又是一片哗然。
诸多前因后果使然,两边互为仇敌,想要消弭,谈何容易!
阮怀仁陨落之后,初代开国勋贵们陆续凋零,他们也是最为仇恨华胥国的那一批人。
在这之后,华胥国尝试着派出了一支队伍,与阮氏皇朝构建了联系,往东都去拜谒作为高皇帝继任者的太宗皇帝。
也是这一次尝试,几乎将华胥国高层们的傲骨彻底打碎。
这次联系之前,华胥国也曾经有过小规模的对外活动。
那时候便有弟子禀告,道是空气中的灵气含量似乎出现了小规模的下降。
彼时华胥国的圣人们只当是古神的手段,加之己方将灵脉尽数挖走的缘故,不曾多想。
然而这一次正式地造访阮氏皇朝,不免要有高阶修士同行,重回故土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世道变了。
空气中灵气的含量较之他们迁移之前,起码下降了一半!
与此同时,他们在华胥国内所拥有的修为,在回到神州故土之后,至少被砍掉了五分之三!
神州故土的灵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它在排斥华胥国的来客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这方世界,不再愿意接纳他们了。
消息传回华胥国,四圣为之愕然,而后就是久久的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有虞氏圣人忽的想起自己当年来到华胥国时,长辈们说过的一句话:“天地的气运向着新生的人族发生了偏移,这直接导致了古神的灭世……”
她倏然间意识到:“这是否意味着,大道产生了某种情感上的偏颇?”
其余几位圣人皆是脸色一变。
年纪最长的那位圣人的神色忽然间变得很悲哀:“难道说,这种情感的载体,就是被我们抛弃的神州故土吗?”
更大的灾厄发生在这之后。
阮怀仁立国之后,大封功臣,功劳最高的十二个人被封为国公,其中又以前四家最为尊贵。
排行第四的定国公府,是朱雀世家的旁支。
这对夫妇的第三代后裔,生下了血脉纯净到近乎朱雀本家子嗣的孩子。
与此同时,华胥国里的朱雀世家嫡系所诞育的孩子,血脉之力淡薄得如同旁支……
天地的气运发生了偏移。
虽然这进度很慢很慢,但是的确在动。
它不会再注视华胥国了。
阮氏皇朝的气运还在上升,阮怀仁的继任者承袭了她的遗志,励精图治,休养生息。
那边修士们的寿数都不很长,至少相较于华胥国这边是这样的。
但是他们几乎每一代都会涌现出惊才绝艳的天才,虽然如流星一般短暂,但却也足以在下一个接任者出现之前,照耀天空。
阮怀仁的弟子们因为未来路径的选择而产生了内部的分裂,在世宗皇帝继位之后,各自执掌阮怀仁的一脉后裔,井水不犯河水。
天地之间的灵气缓慢地衰竭着,修士逐渐成了传说中的词汇,中朝学士们也跟着变得神秘了起来。
但是阮氏皇朝的传承,还在稳稳地继续着。
与之相对的是华胥国的凋零。
高皇帝开国初期,华胥国的修士们还会生下天赋不俗的孩子,到太宗皇帝时期,十之八九,皆是寻常之人。
华胥国里灵力的浓度要比神州故土更高,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他们不能出去,一旦离开了这个暖房,所谓的修行品阶不说是无用之物,起码也会大打折扣。
新生的孩子,也极少会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天资。
说来也是讽刺,当年作为天之骄子带到这里的人,后代反倒全都泯然众人了。
圣人们隐隐地猜到了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们不愿承认。
大道五十,圣人占据了四九。
他们在最顶层盘踞的时间太久了,底下的人甚至于连喘息的时机都没有了。
效仿阮怀仁,一身殒而生万物?
我死了,其余三家反过来侵吞我的基业,又该如何?
不能死,也不敢死。
只能继续活着,一直活到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有虞氏圣人还在神州故土时,是有虞氏最被看好的嫡系传人。
那时候,阮怀仁大概还只是一个寻常的内门弟子。
等她来到华胥国之后,阮怀仁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对古神的战争……
她们甚至于都没有见过。
可这个人几乎贯穿了有虞氏圣人的一生。
真是叫人心向往之啊!
连她这个敌人都会这么想,似乎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与她并肩作战,肝脑涂地了。
有虞氏圣人的寿数其实还没有走到终点,但是她真的有些累了。
就让这一切都早点结束吧。
她想:我们这些旧时代的遗物,确实早就该死了……
……
从清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
猫猫大王歪在暖炕上,胡子翘着,趾高气扬地跟仆人讲述它的冒险:“我不只是见到了太姥姥,还见到了太姥姥的仆人!”
梁氏夫人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啊……”
小庄在旁边,也说:“是真的,不只是安国公世子,我们还见到了百年之前的定国公世子!”
皇长子坐在旁边,听听这个,再听听那个,只觉得满心茫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