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门36天局小说故事

第1章 惊变

 1 

 公元前六○七年的某一天,晋国绛城(山西绛县)内,酝酿着一场杀机。 

 时值九月,秋风萧飒,天不雨,地也枯。 

 这一夜,群星才移位,谯鼓敲三更,天地一片灰暗。整个绛城正处在沉睡中,连汾河也流不出声音。却有一个汉子,携着利刀,以黑布蒙面,避开巡城的甲士,穿过大街又没入小巷……他是一名刺客!但他并非职业杀手。 

 他本是个穷小子,食不饱腹,衣不蔽体,险些饿死在路旁,偶然被一个大夫收留,成为那里的食客。从此吃主人的、穿主人的,使他恢复了人样。他感激不尽也惭愧有余,他暗地里默默许下心愿:有朝一日,愿以一死报答主人的救命大恩。神差鬼使,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他看来,恩人是天底下第一好人,也是他的再生父母,谁敢与恩人为敌,就与他不共戴天!“我宁愿死掉一百次,也不让恩人损去半根汗毛。”他确实在主人面前这样发誓了,所以今夜义无反顾,心甘情愿地充当刺客。他告别主人,勇往直前,借着夜幕的掩护,很快就到达目的地。 

 这里是晋国大正卿的府第,高墙若城池,防备尤其森严。然而,不知是主人疏忽,还是故意设下机关,靠近门首有棵大槐树,其中有一粗大的枝干,犹如独木桥一样,延伸向围墙。刺客眼尖,立即发现了这个破绽,于是如松鼠般,顺着槐树枝干往上攀爬,如猴子一样地敏捷,很快就通过“独木桥”,轻身一跳,便落入府内,神不知来鬼不觉。 

 刺客略作了几次深呼吸之后,极目环视四周,但见府中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才后悔事前没有弄明白,这个冤家对头,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是夜宿在那一间屋里?如今黑黝黝地,如何下手?他极想抓个活口迫问,偏偏既不见巡夜之人,又未闻任何的脚步声。 

 转眼间,谯楼鼓报五更。 

 刺客急了,眼看即将天亮,错过时机,有何颜面去见主人? 

 忽然传来脚步响动的声音,刺客侧耳倾听,厅门“呀”地一声敞开了。但见里面光影幢幢,有个家奴正伺候主人穿着朝服。刺客判断:那主人就是他的目标,于是握紧利器,悄然无声地向他迫近。 

 这位主人,乃是晋国大正卿赵盾。他号宣子,先父赵衰,曾是晋文公重耳的第一等功臣,也是晋国第 

 一卿。那时的赵盾只居佐中军之职。赵衰去世后的第 

 二年,赵盾就升为中军元帅,开始执掌国政。他制定章程,修订刑法律令;清理狱囚积案,清除旧政弊端;恢复被废除的官职,举荐任用沉沦的贤人……令无不行,法无不施,莫道臣僚敬而畏之,就连晋君也怕他三分。 

 眼下,赵盾作梦也想到,刺客就在眼前,性命危如累卵。而且刺客正步步迫近,那手中的利器将如离弦之箭,一发不可收拾。 

 赵盾穿罢朝服,正想赶赴早朝,因天色未明,故端端正正地坐以待旦。但他没有闲坐着,一心还牵挂着国事。他在怀念晋文公的同时,又感叹不已:想当年晋文公重耳,遭骊姬之难,亡命国外,颠沛流离于狄、郑、卫、齐、曹、楚、秦诸国,前后十九年,历尽了艰难险阻,终于得以入晋主,建立了赫赫的霸业。直至晋襄公,霸业仍不衰。然而,一代的国君坐享其成,不但无志于诸侯,更有失为君之道,能不使他顿生远虑? 

 刺客更加迫近了,甚至已可清晰地听到赵盾轻微的呼吸声,再看看周围,竟无一人护卫,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赵盾在挂念国事,想到忧虑处,发出一声长叹!刺客却闻声为之一惊,但觉这叹息之声,有一种慑人的力量。 

 蓦地,又见赵盾站了起来,像是面对国君询问, 

 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虔诚地说道:“啊,主公!臣一心只为社稷着想呀!”刺客突然一震,手中的利刃险些落地。 

 说句实在话,按照眼前的情势,要刺杀赵盾非常容易得手。偏偏刺客愈是接近愈是犹豫不决,特别是当他发现座椅上的赵盾,朝衣朝冠,整整齐齐,目不斜视,端然而坐时,对赵盾的敌意已经减去了一半。方才又闻此语,更使他震惊了!不由思道:不忘恭敬主公,时时心念百姓,分明是个忠臣,岂似主人所说的那样,专权欺主? 

 他迟疑了,觉得手中的利器重有千斤,怎么办呢?杀害忠良,是不忠;违背主人的命令,是无信。两件中有了一件,就不如死去…… 

 犹豫不决的刺客,终于暴露了身影出来。“啊,捉刺客!” 

 喊叫声动了全府,但见赵盾的儿子赵朔,以及车右(车来位于仆者之右的武士)示眯明(音拾米明),率领着家丁,从不同的方向涌出,刺客立即陷入了重围。 

 “住手!不许伤害他!”赵盾忽然制止众人。只这一句话,更令刺客感动,他不由自主地扔下利器,昂首说道: 

 “啊!赵正卿,赵相国!小人名叫钮麑(音除尼),宁愿违背主人的命令,也不忍杀害忠良,我今日自尽而死,恐尚有后来者,望相国千万提防!” 

 自称钮麑者,说完最后一句话,突然往门外冲去。赵府家丁来不及追赶,却见他一头撞向槐树,即时脑浆迸裂而亡! 

 死者的血,溅向四方,围观者都愣住了!“这古怪的刺客来自何方?”“又是受了谁的指使?”众人纷纷猜测,却不得要领。 

 “父亲,莫非刺客正是受仇家派遣?”年轻的赵朔问道。 

 赵盾顾不上回答,刺客的话还在耳边回旋,他联想翩翩而起,不由悚然心惊。他想起了晋宫,想起了国君晋公…… 

 晋灵公,名夷皋,晋襄公去世的时候,嫡子夷皋才七岁。当时的相国赵盾,想在晋襄公诸子之中,择贤长而立,以稳定政局,无奈夷皋之母襄夫人苦苦哀求,只好立之。初时,晋公对赵盾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但年长之后,君臣貌合神离,到后来竟宠用阿谀逢迎的奸邪小人,与赵盾日渐疏离。尤其近年来,年齿徒长的晋灵公,不仅胸无大志,反而向百姓加重赋税,用民脂民膏,在绛城内筑起了一座桃园,园中建造了三层高台,中间又建起一座绛霄楼,睹之令人心痛。更过分的是,晋灵公常常登上高台,游戏取乐之外,居然听人挑唆,把聚观的百姓当作鸟兽,命左右 

 一起弹射,可怜的众多百姓,有的被削去耳朵,有的被弹去眼睛,一个个头破血流…… 

 更有甚者,宫中有一个厨子,只因为煮烧熊掌未能熟透,晋灵公竟命人把他砍为数段,命内侍弃于野外,简直惨不忍睹。 

 对此,正直的大臣屡进谏,谁料晋灵公口头上知过,背后却变本加厉。赵盾实在忍不住,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不顾一切地把晋灵公阻挡在桃园之外,厉声谏道: 

 “主公,臣闻有道之君,以乐乐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u0027主公放弹打人,又因小过肢解厨子,人命至重,滥杀如此,难道不怕众叛亲离?臣不忍坐视君国之危亡,故敢直言不讳,乞望主公改革前非,使晋国危而复安。” 

 赵盾记得,当时晋灵公的脸色极为难看,身后的那些奸邪小人,更是咬牙切齿——难道因此结下大怨?又莫非刺客正与这些小人有关? 

 想到此,他既惊心,更觉愤慨!这时,赵盾的车右示眯明禀道: 

 “老相国,时辰已到,车乘已准备好了,相国是否赴早朝?” 

 “谁说不赴早朝?登车!”赵盾便欲动身。“相国今日万万不可上朝!”示眯明阻挡说。“为什么?” 

 “方才刺客临死之前,分明提醒相国,恐有后来者,望相国千万提防!相国若上朝,谁能保无他变?” 

 “是啊!”赵朔也表赞同,说:“父亲不可灯蛾扑火。” 

 “不!主公既然许我早朝,我若不往,是无礼也;死生有命,何足挂齿!” 

 赵盾不顾大家劝阻,吩咐家人,将麑的尸体埋在槐树之侧,毅然转身登车,直奔晋官而去。 

 放心不下的赵朔,立即命人暗中跟随,并作好应变的准备。 

 奇怪的是,赵盾倒平安无事,而且一连多日,不见有何风波。 

 2 

 一只猛犬号称“神獒”,身高三尺,色如火炭,堪称为“犬王”。一旦咆哮起来,更如野狼吼嘹,闻者无不悚然。 

 这一处花中,有一空旷的草坪,本是供主人练武用的。不知什么原因,神犬被拴在这里,全身又被链锁住,正经受着饥饿的折磨,怪不得咆哮不休。偏偏就在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猎物,那猎物非禽非兽、非猪非羊,竟是一个人。那人身穿紫袍,一袭官服,留着一脸美须,极像当朝的一位大臣。他站立那里,道是活人,却一动也不动;说是僵尸,偏偏身上散发出一股新鲜的腥味,对狗来说,那是一种极美的食物,以致神獒被诱引得口水直流。但见它竖着两耳,张着大口,伸出那足足有一尺长的舌头,恨不得扑向面前的猎物,无奈挣不脱身上的铁链,气得嗥嗥直叫。 

 “哈哈哈!” 

 狗的身后,传来了人的笑声。 

 这人满脸横肉,蜂目豺声,是这花园的主人,他名叫屠岸贾,乃右行大夫屠击之子,大夫屠岸夷之孙,官居下大夫之职。这几天,他别的事都不做,专门与猛犬作伴。乍看起来,好像有意和狗恶作剧,其实不然,此乃他与国君苦苦想出的一条妙计……“屠大夫,自古臣制于君,不闻君制于臣,叵奈赵盾,屡屡限制寡人。此老不除,寡人将无宁日……若能根除此人,上卿之位由你取而代之可也。”这话是晋灵公亲口说的,屠岸贾相信,那不是戏言,只要按照晋君所说的,除掉赵盾,相国之职,就非屠氏莫属了。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想起了屠家先祖,祖父屠岸夷有万夫莫当之勇,在晋献公时期就是军中一员将领,只可惜有勇无谋,老被别人当作马前卒,先是替公子夷吾卖命,参与杀死奚齐,亲手摔死奚齐之弟悼子;后又听人叫唆,反过来欲叛惠公夷吾,终于连下大夫之职都保不住了——猪啊! 

 至于父亲屠击,则是另外的遭遇。他一生为晋文公卖命,既有迎立之功,又为晋国称霸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终其一生,只是三军的右行大夫——不公平啊! 

 尽管屠岸贾为先祖抱不平,但初时无意与赵氏为敌,甚至还尊崇赵盾三分。他只守一个信条:凡事听国君的——听国君的话,按国君的意旨办事。至于其间是非如何,他可不管。所以,晋灵公令他征重税、兴土木、起桃园、盖高台;将百姓当成鸟兽,以射人来取乐,他一一遵旨,不折不扣地句句照办。他总以为,国君既然这么宠信臣下,为臣者敢不尽忠?以恩报恩,没错嘛! 

 谁知,不明事理的赵盾,因制止不了晋灵公的奢侈,却怪罪到他屠岸贾的头上,甚至扬言要罢他的官、撤他的职,简直是岂有此理!是你先犯人,休怪我犯你,来而不往,非礼也! 

 “汪!汪!”猛犬冲着对面的猎物,又咆哮起来。“主人,该放犬了。”饲犬人壮胆进言。“急什么?再挨一会儿吧!” 

 屠岸贾不理饲犬人,只注目那站立不动的紫袍人,冷笑地说: 

 “赵正卿赵盾哪!你命之将亡,我不妨实话相告,这一切都出于主公之意,吾不过奉命差遣,到时可别向我索命啦!” 

 “紫袍人赵盾”,仍然站立不动;其实,他不是真的赵盾,而是个裹着外衣的稻草人。 

 原来,在此之前的屠岸贾,在晋公授意下,暗中差门客钮麑,前去暗杀赵盾。当时的麑,不但满口答应,还再三指天发警。怎料他阳奉阴违,最后然触槐而死。屠岸贾十分懊恼!好在钮麑这人还存有一点义气,没把他出卖掉,因此也没有人识破秘密。 

 屠岸贾引以为戒的同时,也得出结论:连钮这类深受屠氏大恩的人,都不忍置赵盾于死地,何况他人乎!于是,他同灵公想到了“狗”——“狗”是天下第 

 一忠臣,绝对可靠。又想起那只外邦进献的神獒,特别有灵性,君臣俩便定出妙计,由屠岸贾付诸宜施。屠岸贾一回到府中,先命园丁缚个稻草人,装扮成和赵盾的穿着完全一模一样,又在稻草人腹中藏着一副羊心肺。然后故意把神獒用铁链绑住,不给它喂食,把它饿到难挨的地步,到时一放,此犬便如猛虎扑向饿羊。如此这般地每日一试,果然十分应验。今天,屠岸贾别出心裁,故意让稻草人空着肚子,看看猛犬会作何反应? 

 “放!”他突然下令,饲犬人及时解开铁链,但闻“飕”地一声,猛犬如离弦之箭,一下子扑向稻草人,而且不偏不倚,狗嘴及前爪直向“赵盾”的心窝挖去。 

 “成了,哈哈哈!”屠岸贾得意大笑。 

 3 

 这几天,晋灵公夷皋既不去桃园,也停止了寻欢作乐,好像变成另一个人。往日的他,高兴时嘻嘻哈哈、手舞足蹈,还对官女动手又动脚,活像个轻浮公子;不高兴时则鼓着嘴巴,宛似个三岁儿童。而眼下的他,突然变得稳重起来。细心的宫人发现,这个年轻的国君,近来神色有点怪异,而且那对眼睛老是射出凶光,令人望之生畏。 

 只有晋灵公自己清楚,其中原因何在。 

 一句活,也恨赵盾不死!这个老怪物,自负功臣世家,目无君上,专权欺主,无事找事,多次让国君难堪。一座桃园算什么?竟然聒絮不休;伤了几个老百姓,杀一个厨子,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偏要大作文章。 

 那天,晋灵公由屠岸贾陪同,兴高采烈地要去桃园消遣,赵盾竟出面横加阻拦。还在众多侍卫面前,不顾国君的面子,当面数落一番,说什么“人命至重,滥杀如此,百姓内叛,诸侯外离,桀纣亡之祸,将及君身……”够了!有哪个大臣敢这般放肆?你赵盾到底想干什么? 

 他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于是授意屠岸贾,暗遣刺客杀死赵盾,谁料任务失败,反而打草惊蛇,这才逼得他又与屠岸贾设下以狗代人之计。如今事过许久,却不知下文如何? 

 屠岸贾入宫来了,晋公屏退左右,急问训犬之事。 

 屠岸贾没有直接回答,他唤了声“主公”后,故作为难的样子。 

 “你怎么啦?可知寡人这些天,憋得快要发疯了!”晋灵公着急地说。 

 “主公,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寡人决定了,赵盾非死不可!”“可是臣反复思量,置他死地虽易,平定非议却难。” 

 “你怕招来非议?” 

 “是啊!”屠岸贾不急不徐地说:“即使可以用计除掉他,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人们都会作出种种猜测。到时主公,必难逃杀害忠良的罪名。毕竟他是有功之臣,又是晋国第一卿。” 

 “屁!”晋灵公冲口骂道:“他算什么功臣,算什么忠良?不过靠着乃父赵衰,坐享其成而已,什么有功之臣?相反,倒是晋王室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