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乱世红妆劫(第2页)
屈辱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但他俊美的脸上,笑容却愈发“灿烂”。他举起酒杯,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的豪迈:“全赖周大哥成全!小弟感激不尽!这杯,敬大哥!也敬晋王殿下洪福!”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将那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恶心狠狠咽下。眼角余光扫过李嗣源和石敬瑭,那两人正含笑看着这一幕,眼神深邃难测。
婚礼的流程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进行着。每一步“正妻之礼”的仪程,对顾远而言都如同酷刑。
先是 “迎亲”:他骑着高头大马,在喧天的锣鼓和全城“百姓”的围观下,将那座系着红绸、囚禁着苏婉娘的简陋小轿“迎”进了府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尊严上。
而后是 “拜堂”:正厅之中,高悬大红“囍”字。顾远面无表情地站在堂中,看着同样一身刺目红妆、被喜娘搀扶着、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的新娘被引到自己身边。司仪高亢的唱礼声在耳边嗡嗡作响:“一拜天地——!”他机械地躬身,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天地若有知,岂会见证这等肮脏的交易?“二拜高堂——!”当他转向那两张因激动狂喜而扭曲变形的贪婪面孔——苏有财和王氏时,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他强行压下,动作僵硬地行礼,眼神冷得像冰。
“夫妻对拜——!”他与那个红盖头下素未谋面、命运同样悲惨的女子相对而立,深深一揖。这一拜,拜的不是夫妻情缘,而是这吃人的乱世,是冰冷的政治枷锁……
最使自己屈辱的,就是“奉茶”,这是苏有财和王氏最为期待、最为荣耀的时刻。当仆役端上两杯滚烫的香茶,顾远在司仪的指引下,双手端起茶盏,走到端坐在高堂主位、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苏氏夫妇面前。他微微躬身,将茶盏递上,动作标准而疏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那公式化的笑容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冰冷怒意。那眼神扫过苏有财接过茶杯时颤抖的手,扫过王氏眼中贪婪的光芒,如同两道冰锥。但已经完全被眼前这泼天富贵和“王爷奉茶”的无上荣耀冲昏头脑的苏氏夫妇,哪里还看得到顾远眼中的愤怒?他们只觉得此生无憾,富贵荣华已在向他们招手!苏有财接过茶时,手抖得几乎洒出茶水,声音哽咽:“好…好…王爷…折煞草民了…”王氏更是激动得泪流满面,只会不住地说:“好女婿…好女婿…”那贪婪丑态,让坐在一旁的李嗣源都微微蹙了下眉,石敬瑭则端起酒杯,掩去了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顾远奉完茶,如同完成了一项极其肮脏的任务,立刻转身,不愿再多看那对夫妇一眼。他心中对苏婉娘仅存的一丝因同病相怜而起的怜悯,也被这对父母的丑态消磨殆尽。
然而,婚礼的高潮或者说转折,出现在新娘被送入“洞房”后不久。一身盛装、明艳不可方物的乔清洛,在婢女的簇拥下,款款步入了正厅。
她的出现,如同寒夜中骤然绽放的明珠,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身量娇小,却玲珑有致,穿着一身正红色、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王妃礼服,头戴赤金点翠凤冠,珠翠环绕,华贵逼人。然而,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她的气质。她没有新嫁娘的羞涩或哀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雍容而疏离的微笑,眼神清澈明亮,顾盼生辉。她步履从容,仪态万方,行走间环佩轻响,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
她径直走向主位上的顾远,无视了满堂宾客各异的目光。顾远在看到她的瞬间,眼中所有的冰冷、愤怒、伪装尽数褪去,只剩下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深情、愧疚与心疼。他立刻起身相迎,动作温柔而自然,小心翼翼地牵过她的手,将她引到自己身边的主位坐下。那份小心翼翼和视若珍宝的姿态,与方才对待苏婉娘时的冷漠僵硬,形成了天壤之别。
“清洛,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喧闹,仔细累着。”顾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方才和周德威豪饮时的洪亮判若两人。
乔清洛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却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她轻轻拍了拍顾远的手背,示意他安心。随即,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落在一旁的周德威、李嗣源、石敬瑭身上,声音清越,带着女主人的从容:“今日是夫君纳新妹妹的好日子,妾身身为顾府主母,岂能缺席?特来向周将军、李总管、石留守敬一杯薄酒,感谢诸位贵客莅临。”她端起酒杯,姿态优雅,言语得体,不卑不亢。
周德威看到乔清洛出现,又看到顾远对她那毫不掩饰的宠爱,心中微微有些不快,觉得这顾远的正妻未免有些“不识大体”,但面上还是哈哈笑着举杯应承。李嗣源眼中则闪过一丝激赏,他端起酒杯回敬乔清洛,然后侧身对顾远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顾帅,好福气啊。王妃兰心蕙质,气度非凡。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如此璧人,锋芒亦显。晋王…恐非乐见啊。兄弟,小心为上。”他暗示李存勖未来可能因对乔清洛的占有欲作祟而……
顾远眼神一凝,随即恢复如常,举起酒杯与李嗣源轻轻一碰,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何尝不知?但为了清洛,他甘冒奇险。
乔清洛的落落大方和顾远毫不掩饰的偏爱,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周德威心中因婚礼盛大场面而升腾起的最后一丝疑虑,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满足感和对未来的贪婪畅想。看看顾远对正妻的态度就知道他有多重情!自己作为他的“结义大哥”和“大媒人”,往后在石洲,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些丰饶的物资…周德威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顾远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再次向周德威举杯,笑容“真挚”:“周大哥!大恩不言谢!若非大哥慧眼,小弟哪得此良缘?小弟无以为报,些许薄礼,还望大哥笑纳!”他一挥手。
早已候在一旁的墨罕和晁豪立刻指挥手下抬上几个沉重的箱子。箱子打开,珠光宝气瞬间晃花了人眼:成匹的江南贡缎、晶莹剔透的玉石摆件、黄澄澄的金锭、还有几套镶嵌着宝石的精美马具…更让周德威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顾远还特意安排了几名身段窈窕、姿容冶艳的胡姬,在何佳俊的示意下,娇笑着上前给周德威敬酒。这些胡姬穿着暴露,舞姿大胆,瞬间点燃了宴会上的暧昧气氛。
周德威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珍宝,感受着身边温香软玉的触感,听着胡姬们娇嗲的劝酒声,只觉得飘飘然如上云端,骨头都酥了半边。他拍着胸脯,酒气熏天地对顾远保证:“顾老弟!够意思!太够意思了!你放心!哥哥我回去,定在晋王面前替你美言!石洲的事,包在哥哥身上!往后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彻底被顾远的“糖衣炮弹”和刻意营造的兄弟情深所俘虏,完全落入了顾远精心编织的权谋之网中。
觥筹交错,喧嚣震天。美酒、佳肴、歌舞、奉承…交织成一片虚妄的繁华。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和算计中:周德威做着攫取石洲财富的美梦;苏有财和王氏沉浸在“皇亲国戚”的虚荣里;李嗣源和石敬瑭冷眼旁观,评估着顾远的实力与态度;顾远强颜欢笑,心中屈辱与杀意翻腾;乔清洛端庄地坐在顾远身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用最完美的仪态守护着她的爱情和尊严……
只有那顶被抬往“听雨轩”的花轿里,红盖头下的苏婉娘,如同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孤魂。外面的喧嚣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她无关。她的心,在郭从逊死去的那一刻,在父母贪婪的嘴脸暴露无遗的那一刻,在被迫穿上这身如同血染的嫁衣的那一刻,早已死寂如灰。
当喧嚣终于被隔绝在门外,苏婉娘独自一人坐在陌生的“洞房”中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才再次将她彻底淹没。
听雨轩,名字雅致,位置却稍偏僻清冷。房间不算小,陈设也堪称精致:雕花的紫檀木桌椅,铺着锦缎的床榻,梳妆台上摆放着崭新的铜镜和妆奁,博古架上陈设着几件中规中矩的瓷器玉器。烛火明亮,映照着墙上挂着的几幅工整却毫无生气的字画。一切都透着一种刻板的、公事公办的“体面”,与刚才路上所见正院(乔清洛居所)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充满主人气息和生活情趣的奢华温馨相比,高下立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家具和新布料的混合气味,冰冷而陌生。
没有闹洞房,没有喜娘的聒噪,甚至连一个贴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她被送进来后,门就被轻轻带上了,仿佛她是一件被暂时存放于此、等待主人拆封的货物。
苏婉娘依旧穿着那身沉重得如同枷锁的嫁衣,头上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她麻木地坐着,红盖头遮蔽了视线,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血红。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的酸涩和肿胀。郭从逊最后望向她的眼神,父母贪婪谄媚的嘴脸,周德威冰冷的目光,顾远那毫无温度的侧影…各种画面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无序地翻腾、撞击,带来一阵阵钝痛。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宴会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模糊人语。她知道,那个决定她今夜命运的男人,终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