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寒夜(第2页)
“干!”
“长生天保佑羽陵!保佑古日连!”
悲怆的气氛被顾远强行扭转,化作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团结的力量。战士们重新端起酒碗,将悲痛和对族长的忠诚,连同碗中辛辣的烈酒,一起狠狠灌了下去!厅内的喧嚣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笑声中多了一份沉重,一份血性相融的豪迈。顾远也重新坐回主位,强忍着心中的痛楚,陪着众人喝酒,接受着部下的敬酒,只是那碗中的酒,似乎比黄连还要苦涩。
耶律德光派来的王庭铁鹞子们,在萧斡里剌的带领下,坐在相对靠外的席位。他们沉默地喝着酒,吃着肉,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厅内发生的一切。
看着顾远因部族战士牺牲而痛苦落泪,看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出远超规格的抚恤和赏赐,看着他强忍悲痛与部众同饮……萧斡里剌冷硬的脸上,表情复杂。他身边的副将低声用契丹语感叹道:“将军……这顾远……对部众真是没得说!为了老婆孩子能做到这份上,对死去的族人也能做到这份上……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难怪他的部下肯为他卖命!”
萧斡里剌默默地点了点头,喝干了碗中的酒。心中对顾远那份“情深入骨”的判断,更加确信无疑。这样一个将情义看得如此之重、又如此厚待部属的人,他的软肋是如此清晰,他的忠诚,至少在救回妻儿后的一段时间内,应该是可靠的。他低声对副将道:“把这里的情况,特别是顾远厚恤部属、悲恸战士牺牲的情形,也一并报给王子殿下。”
正厅传来的喧嚣,像遥远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听雨轩死寂的堤岸。那笑声、碰杯声、隐约的烤肉焦香……每一点细微的声响,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苏婉娘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榻角落,裹着那床薄得透风的旧棉被,瘦削的身体在寒意中微微发抖。近两个月的幽禁、冷落、粗糙到难以下咽的饮食、日复一日的恐惧和胡思乱想,早已将她从那个艳丽张扬的宠妾,抽空成一具徒有人形的空壳。脸颊凹陷,颧骨凸起,皮肤黯淡无光,布满了愁苦。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媚态与野心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两口枯竭的死井,映不出半点光亮。华丽的纱衣早已被收起,换上了粗糙发硬的旧布衣裙,空荡荡地挂在伶仃的骨架上,更显凄惶。
她甚至懒得去看桌上那早已冷透、散发着淡淡馊味的食物——两碗清可见底的稀粥,几个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一碟表皮发皱、蔫头耷脑的劣等果子。饥饿感日夜啃噬着她的胃,但更深的绝望,早已让她失去了对食物的基本欲望。
旁边的矮榻上,翠柳也趴在那里,后背的鞭伤虽结了痂,动作稍大些依旧会牵扯得生疼。她的脸色同样苍白憔悴,但比起苏婉娘那彻底被摧毁的精神,她的眼中至少还有一丝活气,以及对这漫无止境囚禁的茫然。
“姨娘……”翠柳侧耳倾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热闹,枯槁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惊疑,她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激动,“您听……外面……外面好热闹!这声音……这动静……是不是……是不是王爷回来了?!”
“王爷”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婉娘那层厚重的麻木外壳!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巨大恐慌的光芒!如同濒死的溺水者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
“王爷……王爷回来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动作却因虚弱和激动而显得笨拙无力,差点从床沿栽下去,“真的吗?翠柳!你听清了?!是王爷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她连滚爬爬地冲到门边,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门板,将耳朵紧紧贴在上面,贪婪地捕捉着外面那遥远却真切的喧嚣。那热闹的声浪,此刻在她耳中,无异于仙乐!是希望!是救赎!
“是!姨娘!错不了!就是王爷回来了!在宴客呢!好多人!好热闹!”翠柳也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哭腔,“王爷回来了!他……他一定没忘了您!一定……”
“王爷!王爷!”苏婉娘的心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和希望填满,淹没了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绝望!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喊而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开门!快开门!放我出去!我要见王爷!我是苏姨娘!王爷最宠爱的苏姨娘!王爷回来了!他一定想见我的!让我出去!快开门啊!王爷——!”
她拍得门板砰砰作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囚禁了她近两个月的牢笼拍碎!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门外呼啸而过的寒风,以及远处厅堂里更显刺耳的欢笑声。那扇厚重的门,纹丝不动,冰冷地隔绝着两个世界。
拍门的手无力地滑落。眼中那狂喜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迅速黯淡、熄灭,被更深、更浓重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取代。她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软软地滑坐在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冰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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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他回来了……却不来见我?”
“是不是……是不是他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不懂事?气我惹恼了王妃?气我……气我当初克扣她的用度?”
“还是……还是周德威……周德威那个混蛋!是不是他替我向王爷说了什么坏话?王爷……王爷要休了我?要把我送回汾州那个火坑去?”想到周德威那张贪婪又冷酷的脸,苏婉娘打了个寒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不会的……”她又猛地摇头,试图抓住记忆中那些虚幻的温暖碎片,声音带着哭腔,“王爷说过喜欢我的……他抱着我的时候……那么温柔……他夸我好看……他赏了我那么多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那么多……他怎么会不要我了?怎么会……”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干枯的头皮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为什么!为什么啊!这两个月……他像忘了我一样……连句话都没有……连问都不问一声……”
巨大的委屈、被彻底遗忘的恐惧、以及被抛弃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开始神经质地揪扯着自己本就稀疏枯黄的头发,像只受伤的、走投无路的小兽,蜷缩在门边,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哭泣。
翠柳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也充满了酸涩和同病相怜的恐惧。她忍着背痛,挣扎着挪到苏婉娘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姨娘……别这样……王爷……王爷兴许是刚回来,事情太多……前头那么多贵客……或者……或者王妃那边……”她不敢再说下去,生怕刺激到苏婉娘。
“王妃……王妃……”苏婉娘猛地抓住翠柳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中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怨毒和不甘,那光芒几乎要将她枯槁的面容点燃,“又是她!一定是她!是她这个贱人!仗着有儿子有肚子!霸占着王爷!是她不让王爷来见我!是她!她不得好死!她和她肚子里的孽种都不得好死啊!”她恶毒地咒骂着,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
长时间的幽禁早已摧毁了她所有的心气和骄傲。从最初的怨恨、不甘,到后来的恐惧、自我怀疑,再到此刻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恨乔清洛,恨她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但更深、更隐秘的,是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抓不住王爷的心!恨自己为什么不像乔清洛那样会生孩子!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那么愚蠢地嚣张跋扈,生生把到手的一切都作没了!
看着翠柳忍着伤痛来安慰自己,看着她眼中那份虽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关心,苏婉娘心中那最后一丝对下人的傲慢也崩塌了。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囚笼里,只有翠柳还陪着她,还叫她一声“姨娘”,还愿意把本就不多、难以下咽的食物多分给她一点……这已经是她仅存的、唯一的温暖和依靠了。
“翠柳……”苏婉娘反手紧紧抓住翠柳的手,力气大得让翠柳吃痛,汹涌的泪水冲刷着她枯槁的脸颊,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悔恨,“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脾气坏……仗着王爷的势……骂你打你……还……还让你去欺负正院的人……你……你别怪我……好不好?在这个鬼地方……只有……只有你还肯理我……还肯叫我一声姨娘了……” 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将头深深埋在翠柳并不宽厚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绝望,仿佛要将这两个月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
翠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和依赖弄得心头一酸,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滚落。她轻轻拍着苏婉娘瘦骨嶙峋、颤抖不止的背,也哽咽着:“姨娘……别这么说……奴婢……奴婢不怪您……真的……奴婢……奴婢陪着您……咱们……咱们一起……”
两个被遗忘在王府角落的女人,在这冰冷绝望的囚笼里,紧紧相拥,哭作一团。彼此的体温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慰藉,彼此的泪水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响。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将听雨轩彻底染黑。
就在苏婉娘蜷缩在冰冷的炕角,破旧的棉袍裹紧她枯槁的身体,却抵挡不住那从心底泛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院门外守卫的闲聊声,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脏。
“嘿,哥几个,闻见没?这烤全羊的味儿,真他娘的香啊!馋死老子了!”
“别想了,老实守着吧!谁让咱们没摊上好差事,被派来守这冷宫?”
“妈的,真晦气!里面那女人,王爷怕是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还‘姨娘’呢,呸!”
“可不是?听说就因为她,差点害死夫人和两个小主子,大人没直接剐了她,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还想着出来?做梦!”
“赤磷卫那帮大爷才叫爽!放假吃席领赏钱!啧啧,人比人得死啊……”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小心隔墙有耳……”
“赤磷卫……放假了?”苏婉娘混沌的脑子里,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赤磷卫!那是顾远的铁杆心腹,是王府最精锐、也最忠诚的护卫力量。往日里,看守听雨轩这种“重地”,必然是赤磷卫轮值,他们纪律严明,眼神锐利,对顾远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绝无通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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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他们放假了?被换成了府里的普通小厮?
苏婉娘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撞得她瘦弱的胸腔生疼。一股强烈的、夹杂着绝望与孤注一掷的冲动,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起。机会!这或许是这两个月来,唯一的机会!赤磷卫不在!眼前这几个小厮,言语轻佻,态度散漫,显然不是赤磷卫那种油盐不进的铁疙瘩!他们提到了“姨娘”这个称呼,言语中虽有不屑,却似乎还残留着那么一点点对“主子”名分的忌惮?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攫取了苏婉娘的全部心神。王爷回来了!府里在为他庆贺!他正沉浸在得子的巨大喜悦中!或许……或许此刻的他,心情正好?或许……或许自己苦苦哀求,唤起他哪怕一丝旧情?或者,仅仅是让他想起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存在?
“翠柳!翠柳!”苏婉娘猛地从炕上扑下来,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踉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快!快扶我到门边去!”
翠柳被她吓了一跳,看着苏婉娘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姨娘?您……您要做什么?”
“做什么?”苏婉娘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翠柳的手臂。
“我要见王爷!我要让王爷知道我被关着!我要出去!这是唯一的机会!门外不是赤磷卫!是几个不懂事的小厮!他们……他们不敢真得罪我这个‘姨娘’!快去!”
她几乎是拖着翠柳,跌跌撞撞地扑到那扇隔绝了她两个多月的厚重院门前。冰冷的门板刺激着她的掌心,却浇不灭她心中那点疯狂燃烧的火焰。她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开始疯狂地捶打那坚硬的门板!
“嘭!嘭!嘭!”
沉闷的捶打声在死寂的听雨轩内响起,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开门!开门啊!”苏婉娘扯开干裂嘶哑的喉咙,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喊起来,声音尖锐得如同夜枭,“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我是苏姨娘!我要见王爷——!”
这突如其来的捶打和嘶喊,显然吓了门外那几个正百无聊赖、想着席面美酒的小厮一大跳。
“我操!里面那疯婆子发什么癫?”
“妈的,吓老子一跳!这大半夜的鬼哭狼嚎!”
“怎么办?张头儿?”一个年轻些的小厮声音带着惊慌,看向那个被称为“张头儿”的、声音粗嘎的守卫。
张头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弄得心烦意乱,他走到小门前,对着门缝不耐烦地吼道:“吵什么吵!闭嘴!再吵老子不客气了!”
“我要见王爷!”苏婉娘听到回应,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捶打得更急,喊声更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哭腔,“求求你们!帮我通传一声!告诉王爷!他最宠爱的苏婉娘想见他!求他开恩!放我出去吧!求求你们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王爷——!”
她的声音凄厉绝望,又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执着,穿透门板,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几个小厮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为难和厌烦的神色。
“妈的,真晦气!这疯婆子!”张头儿啐了一口。
“张头儿,这……这毕竟是古大人的姨娘,虽然……虽然现在这样了,可万一……”另一个稍微机灵点的小厮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犹豫,“万一哪天大人想起她来,知道咱们今天连传个话都不肯,会不会……”
这话戳中了张头儿的心事。王府里等级森严,主子就是主子,哪怕失宠的主子,也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随意轻慢得罪的。苏婉娘再落魄,名义上还是顾远的侍妾。大人现在正高兴,万一过后想起这茬,追究起来,他们几个看门的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传个话,不过是跑跑腿,总比被扣上个“怠慢姨娘”、“隔绝内外”的罪名强。
张头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听着门内那一声声凄厉的“王爷”和“求求你们”,最终还是妥协了:“妈的!真麻烦!小六子!你腿脚快,去!去前院找大人……不,直接找何总管或者墨罕将军身边的亲随,就说……就说听雨轩的苏姨娘闹着要见王爷,哭喊得厉害,请他们示下!”
他特意强调了“闹着要见王爷”、“哭喊得厉害”,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叫小六子的年轻小厮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撒腿就往前院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宴席方向跑去。他不敢直接闯正厅,只能在外面焦急地张望,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看起来像个小头目的仆役,将张头儿的话复述了一遍。
消息就这样,如同投入沸水中的一颗小石子,在喧嚣的背景下,一层层传递上去。最终,传到了正被墨罕等人围着敬酒、脸上带着疲惫却放松笑意的顾远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