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该凌

第29章 (下)

那声音,这景象……太熟悉了。记忆的闸门被彻底冲垮。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个光线昏暗的土屋,父亲也是这般坐在小马扎上,佝偻着背,用这把刀,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为他修剪脚上磨出的硬茧。父亲的手也是这样粗糙,动作也是这样缓慢而专注,那磨刀石摩擦刀刃的声音也是这样“嚓嚓”作响,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头发乌黑,肩膀宽厚。他记得自己把小小的脚丫搁在父亲膝盖上,感受着刀刃划过皮肤的微痒和随之而来的轻松,听着父亲偶尔低沉的、带着乡音的叮嘱……那些早已沉入岁月河底的、带着暖黄色调的碎片,此刻被这冰冷的磨刀声粗暴地打捞起来,带着水淋淋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向他。父亲那早已模糊的面容,在这一刻,在赵师傅低头专注的侧影里,竟奇异地清晰了一瞬。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他用百年时光筑起的、名为麻木的堤坝。

 他死死地盯着那把在磨石上移动的刀,枯瘦的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汹涌浪潮。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蓄满了他深陷的眼窝,模糊了赵师傅的身影,模糊了那把在磨石上往复的刀,模糊了周围的一切。他用力地、死死地咬住自己干瘪的下唇,试图阻止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整个下巴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他像一尊在寒风中濒临碎裂的石像,所有的重量都倚靠在陈姐搀扶的手臂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汹涌的情感彻底冲垮、淹没。

 周围很安静。提菜篮子的老太太默默地看着,眼神里带着朴素的同情和理解;拿园艺剪的中年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别开了脸;保安小伙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只剩下肃然。没有人说话。只有磨刀石摩擦钢铁的“嚓嚓”声,一声,又一声,固执地、清晰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响,如同一个垂暮老人迟来百年的、无声的恸哭。

 赵师傅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仿佛没有看到老人的失态,或者说,他完全理解这份失态背后沉甸甸的分量。他只是更加专注地、更加细致地,打磨着手中这把承载了太多时光与情感的老刀。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每一次推拉都倾注着全部的心力。那狭长的刀锋在磨石上缓慢移动,乌黑的泥浆被不断冲开,刀刃边缘那经年的微小缺口,在这样细致耐心的打磨下,竟真的渐渐变得平滑连贯起来,重新显露出金属特有的、内敛而坚韧的寒芒。黄铜刀柄上的那个小小的“秦”字,也在他布满油污的手指摩挲下,似乎被擦拭得亮了一些,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隐隐地透出一点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