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该凌

第1章 春芽初萌

茶阿梨的布鞋刚踩过露水浸润的麻石阶,山道夫就听见了青竹篾筐在晨雾里摇晃的吱呀声。他蹲在自家院墙后头磨镰刀,磨刀石上泛起的铁腥味混着茶阿梨发梢飘来的皂角香,在五更天的雾气里酿成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阿梨照例要在寅时三刻经过山家老宅。她的篾筐总比别家多捆两道竹篾,走起路来却像云絮拂过茶山般轻悄。道夫数着磨刀的节奏,等那阵细碎的脚步声飘到第七块界碑时,突然听见"咔"的轻响——阿梨的枣木发簪勾住了崖边的野山茶。

 "莫动。"道夫自己都不晓得何时翻过了矮墙。晨雾在他粗布短打上洇出深色水痕,握着柴刀的手背青筋微突,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新翻的春泥。

 阿梨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后颈弯成白茶花茎似的弧度。道夫嗅到她襟口散出的茶青味,混着少女肌肤特有的温软。他踮脚去够那截茶枝,发现枝头蜷着片蝉蜕,薄如春冰的躯壳里还蓄着去岁的月光。

 "当心露水..."阿梨突然出声,道夫的镰刀尖正挑着发簪上缠绕的茶须。他这才看清那簪子原是半截老茶树枝雕的,簪头还留着个指甲盖大小的茶苞,被摩挲得泛出琥珀色。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道夫终于把发簪递还阿梨。她的指尖擦过他掌心粗茧,像初春新发的茶芽拂过经冬的老树皮。等那抹藕荷色身影消失在雾霭深处,道夫才发觉镰刀忘了换手,刀刃在掌心硌出弯月似的红印。

 茶山的晨雾向来公平,既笼着阿梨家三亩老茶树,也罩着道夫家五垄新垦的坡地。阿梨采头道春芽时总要把指甲修得齐整,指腹贴在茶梗上一捻,嫩叶便打着旋儿落进篾筐。这手艺是跟瞎子阿婆学的——老人家说真正的茶娘,采下的叶子不能沾铁器,不能染血气,连呼吸都要屏在胸口三分处。

 道夫在地头垒石堰时,常能望见半山腰那抹藕荷色身影。清明前的茶芽最娇贵,阿梨总把竹篾筐挨在腰侧,采满七成就下山。有次他看见她蹲在野茶丛里,用细麻绳系住被风折断的茶枝,结的是水手扣——这手法还是前年他教她补箩筐时捎带提过的。

 谷雨那日晌午,道夫挑着粪水往自家茶园去。扁担压得他颈后发红,汗珠子顺着锁骨往衣襟里钻。转过老樟树时,正撞见阿梨踮脚够高处的茶芽,月白色衫子下摆沾着几点泥星。道夫刚要退,粪桶磕在青石板上"咣当"一声。

 阿梨惊得缩手,茶芽扑簌簌落进草丛。道夫瞧见她耳后碎发被汗黏成细绺,襟口第二颗盘扣不知何时松了,露出小截月牙白的颈子。他慌忙低头,却见阿梨的布鞋头破了个洞,大拇趾怯生生探出来,染着青绿的茶渍。

 "这双给你。"道夫撂下粪桶,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新布鞋。鞋底纳得厚实,鞋面是靛青土布,鞋头还绣着两片茶芽——自然不能说是他趁阿娘眯觉时偷学的针脚。

 阿梨刚要推辞,山那头突然传来闷响。道夫脸色骤变,这声他熟得很——去年修水渠时炸山,用的就是这种雷管。果然,阿梨家茶田方向腾起灰黄烟尘,惊起满山野雀。

 两人赶到时,半坡老茶树已被掀翻大半。穿西装打领带的外乡人正拿图纸比划,说要建什么"云雾山庄"。阿梨跪在茶丛里,抖着手拾那些被炸碎的茶芽。道夫瞧见她后颈沾了泥,正巧落在那粒胭脂痣上,像雪地里跌了瓣红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