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茶篾青与茶露痕
晨雾漫过梨山时,檐下的露水正巧滴在茶阿梨的后颈。她缩了缩脖子,踮脚摘下晾在竹竿上的粗布围裙。瞎子婆婆的杉木杖第三次点在她脚边青石板上,杖头悬着的艾草结垂下半截,在晨风里晃成个问号。
"井台西头那丛狼尾草,"婆婆翕动鼻翼,皱纹堆叠的眼窝转向溪水方向,"露水最重的那几株下头,埋着你爹留下的茶篾刀。"
阿梨系围裙的手顿了顿。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炸开一颗火星,正巧落进昨日晒的半干的金银花瓣里。她慌忙用火钳去夹,却带翻了墙根摞着的旧茶筛。竹篾相撞的脆响惊醒了檐下打盹的母鸡,扑棱棱扫落几片沾着茶锈的瓦当。
山道夫就是在这时出现在篱笆外的。少年肩头落满翻山带来的晨雾,裤脚沾着狼尾草籽,怀里抱着只粗陶罐。罐口支棱出几枝新采的忍冬芽,露水顺着青茎往下淌,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前襟洇出深色痕迹。
"阿爷让捎的崖蜜。"他说话时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布鞋,喉结上下滑动,"说是...说是抵昨春借的茶饼模子。"
阿梨接过陶罐时碰到他冰凉的指尖。瞎子婆婆的杖尖忽然点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划出半道弧:"忍冬芽要配陈年的普洱才去燥,灶膛左手第三个瓦罐里存着五年的茶头。"她摸索着往屋里去,补丁摞补丁的衣角扫过门框,惊起梁间一团陈年茶灰。
上学路上要过三座茶山。道夫照例走在后半步,踩着她布鞋留在苔衣上的浅痕。阿梨数到第一百零八块青石板时,身后传来布帛撕裂的轻响——道夫的裤脚被路旁野蔷薇勾住了。
"别动。"她转身时发梢扫过少年泛红的脸颊。晨光透过山雾漏下来,照见那截破布条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是去岁惊蛰补的。阿梨从书包里摸出缠着靛蓝丝线的顶针,指尖触到布面下温热的皮肤,道夫的小腿肚突然绷紧了。
"我阿娘走前也这么补衣裳。"话刚出口就被山风卷走了尾音。阿梨抬头,看见少年死死盯着远处茶田里新竖的界桩,喉结又滑动一次。那些缠着红布条的木头桩子像伤口,把整片老茶山划得支离破碎。
第一堂课是临摹《茶经》。阿梨的毛笔尖总在"蒸青"二字上打颤,墨汁在宣纸上晕出个茶虫蜕状的墨团。道夫忽然推过半块油纸裹的茶米糕,新焙的茉莉香裹着崖蜜甜,咬开竟藏着片风干的忍冬叶——叶脉纹路与她昨日遗落在溪畔的旧帕子一模一样。
"你阿爷的腿..."她刚启唇,山腰突然传来推土机的轰鸣。梁间新筑巢的燕子惊得撞进教室,墨汁在《茶课图说》扉页洇出个"守"字残痕。道夫猛地站起身,板凳腿划过青石地面的声响惊飞了燕子,也惊醒了打盹的先生。
散学时暮色漫过晒茶架。阿梨收拾笔墨,见道夫在《茶经》夹页里画了株并蒂茶树。根须纠缠处藏着枚顶针,针眼还黏着忍冬花粉。瞎子婆婆倚着门框轻嗅山风,发间新染的红绳突然沁出水珠:"祠堂门槛第二道裂缝里,卡着光绪年的茶契。"
暴雨来得急。阿梨缩在老茶房烘艾草时,道夫顶着一身湿气撞进来。他怀里护着个油纸包,新焙的茶饼裂痕里竟藏着半片泛黄的纸——纸质与她从祠堂门缝间寻出的如出一辙。瞎子婆婆摸索墙皮上的霉斑,雨痕蜿蜒如婴孩蜷缩的背脊:"这痕是你满月那日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