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忆记该凌

第27章 青苔径

 晨露未曦时,茶阿梨的竹篓底垫着三片棕榈叶。她蹲在灶屋门槛搓艾草绳,指甲缝里的青汁混着昨夜碾碎的茶末,在麻绳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纹。瞎子婆婆的盲杖尖戳着泥地画圈:"西坡那株老茶树,该抽银毫了。"杖尖拖出的沟壑里,两只红蚂蚁正搬着半粒陈年茶籽。

 山道夫踩着露水进院时,正撞见阿梨踮脚够檐下的竹簸箕。她褪色的靛蓝裤脚扫过墙根青苔,苔花簌簌落进他拎着的铝饭盒里——那是爷爷用废弃农药罐改的,盒盖凹痕里还嵌着"敌杀死"三个褪色红字。

 "给。"道夫把饭盒往石磨台一搁,袖口沾的灶灰扑簌簌落在磨眼。阿梨指尖蜷了蜷,终是没去掸那灰。瞎子婆婆的盲杖突然横在两人中间:"青苔径的露水毒。"

 那条青苔小径蜿蜒过整片野茶林,石板上浮着层孔雀绿的苔衣。阿梨总在日出前用棕丝刷子扫路,苔花沾了露水会分泌黏液,去年春上王瘸子就是在这儿滑下山沟的。道夫跟在后头,看她马尾梢扫过晨雾,发绳上串的茶果壳碰出细碎响。

 "你爹..."阿梨突然顿住脚,道夫差点撞上她后背。

 "在深圳电子厂。"他盯着她发梢沾的蛛网,"上月汇了八百。"

 石板缝里钻出株野茶苗,阿梨用鞋尖轻轻拨开苔衣。她想起娘亲出事那日,也是踏着这条青苔径去采明前茶。派出所的人说爹娘连人带摩托车栽进山涧,可瞎子婆婆摸着被血浸透的茶篓,非说嗅见铁锈味里掺着西洋香水气。

 道夫忽然蹲下身,从裤袋掏出半块红砖。砖面磨得发亮,刻着歪扭的茶壶图案——这是他俩的秘密,每回巡山遇见毒泉眼异动,就刻道记号。砖块蹭过青苔,露出底下藏着的玻璃药瓶,标签被雨水泡发了,只余半个蛇纹徽。

 "开发商勘探队落下的。"阿梨用艾草绳缠住瓶口。她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极了山涧边那些被风雨磨圆的卵石,道夫别开眼,瞥见石缝里半枚生锈的顶针。

 瞎子婆婆在院门口咳嗽,声如老茶树枝桠相撞。阿梨将药瓶塞进竹篓夹层,篓底陈茶末簌簌漏进苔径。道夫注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布鞋又绽了线,露出冻得发红的脚后跟。

 上学路上要经过七道茶垅。道夫总在第三垅那株歪脖子茶树旁慢下步子,等阿梨把滑落的竹篓带子往上颠。今日茶树杈上却多了个尼龙网兜,兜里玻璃罐装着碧绿菌种,商标赫然是药厂的金蛇纹。

 阿梨的艾草绳突然崩断,菌种罐摔在茶树下。翡翠色液体渗进泥土,瞬间滋出蛛网似的白菌丝。道夫拽着她退后两步,见菌丝正吞噬那些陈年茶末,所过之处土壤泛出铁锈红。

 "当年你爹娘采的断肠茶..."瞎子婆婆的盲杖不知何时抵在茶树根,"就是沾了这种菌。"阿梨腕间的茶果壳串突然断裂,果核滚进菌丝丛,眨眼被裹成琥珀色的茧。

 道夫摸出红砖要刻记号,却发现砖块背面黏着张烟盒纸。锡纸内面用圆珠笔潦草写着:"泉眼东三十步,勿近。"字迹像极了过年时见过的爹的笔迹,可那男人明明在深圳。

 茶山中学的晨钟撞破雾气。阿梨把菌种罐残片埋进老茶树根,起身时道夫瞥见她后颈粘着片银茶毫——那是独属于西坡老茶树的嫩芽,芽心带道血丝似的红痕。

 教室里,阿梨的铅笔总在"深圳"二字下画浪线。道夫盯着窗台上那盆蔫巴巴的野茶苗,想起爷爷说毒泉眼西侧的茶树,近两年抽的芽都带着铁锈味。前排男生传过来张皱巴巴的试卷,背面印着开发商广告,温泉疗养院的规划图正压在老茶林位置。

 放学时落起细雨。阿梨站在檐下拧衣摆,道夫突然把铝饭盒塞过来。盒底垫着张烤糊的麦饼,饼面用茶梗拼出个歪扭的"安"字。瞎子婆婆的盲杖尖在青石板上敲出三长两短,阿梨知道这是在催她回家晒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