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太仓银库(十五)

严府内书房,青铜鹤形灯台上的烛火摇曳,将严嵩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紫檀木屏风上,如同两只蛰伏的猛兽。

"父亲,罗龙文的人回来了。"严世蕃的独眼在烛光下泛着阴鸷的光,手中密信被攥得簌簌作响,"都察院、六科廊、通政司...今日共上奏章六十三本。"

严嵩枯瘦的手指在黄花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老首辅雪白的须发在烛光中泛着银光,声音却稳如磐石:"多少是咱们的人?"

"明面上四十八本。"严世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其余都是奏请彻查此案的。"他突然将密信拍在案几上,震得青玉笔架嗡嗡作响,"陈恪这厮,何时有了这般号召力?"

窗外秋风穿庭而过,卷着片枯叶粘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严嵩的目光穿过那片枯叶,望向远处西苑的方向:"不是他有了号召力..."老首辅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是咱们的敌人,终于等到了机会。"

"父亲!"严世蕃的独眼在烛光下泛着血丝,鎏金腰带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张居正、高拱、赵贞吉,连英国公都上了密折!陈恪何时笼络了这许多人?"

六封奏折不多,但联名者皆是实权人物,这意味着朝中观望的势力比想象中庞大。

而这些现象都在告诉严嵩父子一个致命的事实——陈恪不是谁的党羽,他自成一股势力。

"不是陈恪有能耐。"严嵩突然将镇纸重重按在案上,惊得烛火齐齐一颤,"是咱们严家这棵大树,在旁人眼里开始漏风了。"老人声音沙哑如磨刀石,花白胡须随着吐息微微颤动,"二十年了,终于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严世蕃的独眼骤然收缩。

父亲这句话如刀般剖开了表象——那些奏章背后,是清流、勋贵、甚至帝党在试探严家的底线。

知乎收藏夹《明代党争实录》自动翻开:【当政治同盟出现裂痕时,观望者会变成最危险的敌人】。

"父亲是说..."严世蕃的声音陡然压低,蟒袍下的肌肉绷紧,"徐阶老儿在背后推波助澜?"

严嵩没有立即回答。

他缓缓起身,衣袍下摆扫过地毯,在博古架前驻足。

枯瘦的指尖抚过一尊宋代官窑青瓷,釉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思绪愈发清明。

"东楼啊。"严嵩突然改了称呼,这是严世蕃的表字,平日里极少使用,"你可知为何猛虎不与群狼缠斗?"

严世蕃一怔,随即会意:"因为每道伤痕都会引来更多觊觎。"他猛地攥紧拳头,"可陈恪是什么东西,他也配当那头狼?"

"他确实不算。"严嵩转身,烛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深邃的阴影,"但他背后站着谁?"老首辅的指尖轻轻一点地面,"那位修道之人,可一直在高处看着呢。"

严世蕃突然冷笑,独眼中燃起骇人的火光:"陈子恒入仕不过三年..."

"三年..."老首辅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如今是靖海伯!兵部右侍郎!裕王景王的讲官!常远山的女婿,英国公的盟友,赵贞吉的门生——这还是三年前那个跪在丹墀下听宣的状元郎么?"

书房内霎时寂静,唯有铜壶滴漏的声响格外清晰。

"为父记得..."严嵩突然轻笑,声音却冷得像冰,"三年前陈恪殿试时,你还在笑话他写的《盐铁论》是书生空谈。"

"儿子看走眼了。"严世蕃突然平静下来,"但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看着,若连个范家都保不住..."

严世蕃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风波早已超出太仓银库的范畴,甚至超越了范家的生死——满朝文武都在观望,严党是否已经开始衰落。

"父亲,儿子有个主意。"严世蕃突然前倾身体,独眼中精光暴射,"明日面圣,咱们不争对错,只求办案权!"

严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

严世蕃继续道:"只要将范家塑造成被胁迫的良商,案子就还有转圜余地。"他的声音越来越快,"届时咱们亲自查办,总能找到几个替罪羊..."

"糊涂!"严嵩突然厉喝,声音却压得极低,"你当陈恪是傻子?他既敢动范家,手里会没有实证?"

严世蕃被喝得一愣,却见父亲突然踱到窗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开窗缝。

秋夜的凉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不过..."严嵩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办案权确实要争。"他转身时,道袍带起一阵带着沉香味的风,"但不是为了包庇,而是为了..."

"公正严明。"严世蕃脱口而出,独眼亮得吓人,"父亲高明!咱们要以退为进,主动请缨彻查此案!"

严嵩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缓步回到案前,指尖抚过案台:"记住,明日面圣,咱们只提三点。"

烛光下,父子二人的影子在墙上渐渐重合。

"其一,痛心马德全辜负圣恩。"严嵩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其二,请命亲自督办此案,以显严家清白。"

严世蕃迫不及待地接道:"其三,暗示陈恪年轻气盛,办案过于激进,有损朝廷体面!"

严嵩忽然笑了,皱纹里藏着几分冷意:"不,第三点让徐阶去说。"他轻轻拍了拍儿子肩膀,"记住,咱们明日要做的,是让皇上看见——"

"严家还是那把最锋利的刀。"严世蕃会意地咧嘴一笑,独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而陈恪,不过是把容易卷刃的菜刀。"

窗外,一片枯叶被秋风卷起,重重拍打在窗纸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老首辅的手像鹰爪般钳住儿子:"记住,明日面圣时,你我是为朝廷纲纪发声,与范家毫无干系。"他松开手,轻轻为儿子整了整衣领,"陈恪要演忠臣,我们便比他更忠。"

待严世蕃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严嵩才缓缓坐回太师椅。

老首辅望着雨中摇曳的灯笼,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刚入阁时,前任首辅夏言那不可一世的模样。

"夏言呐..."严嵩对着虚空喃喃自语,"你当年也是这么看我的么?"

权势如逆水行舟,后退半步便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