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4Family(下)(第3页)

「稍微理解……」似乎在口中反复咀嚼二字含义一般,六道骸的语气颇为玩味,于是面上终于出现了别的表情,「那么,痛吗?」一幅很有兴致和深海光流讨论这个话题的模样。

「人体实验吗?」深海光流回答得飞快,「确实很痛。」

「现在呢?」六道骸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低了许多,轻得几乎让人觉得必须附耳凑近才能听清,「还痛吗?恨吗?」

「……」深海光流沉默了下来。

痛苦的记忆究竟会不会随着时光被淡忘,此事并不可考,因此深海光流无法断言;然而,在回想起许久以前那般痛苦的记忆时,那种心脏被紧紧攒住、又或者四肢被某种事物恫吓而恐惧得无法行动,如此一般的感受并非作假。

就仿佛深深刻在身体某处的陈腐的伤口,倘若视而不见地搁置便只会一昧腐朽坏去,出于生存的本能,甚至想要将之狠狠刨去。

感觉其实不太好受——深海光流这么想着,同时看到面前友人朝自己伸出了手。

「kufufu……那么——想要亲手毁灭该死的黑手党吗?」幻术师低下脑袋,用仿佛说着什么甜言蜜语一般的语气邀请,「和我一起,亲手将黑手党们——」

「……难怪我听了觉得很耳熟。」

深海光流打断了六道骸的话,并且擡头看向对方流露出诧异的异色瞳。

「这些话你眼前对我说过吧?你第一次闯空门进到我的梦里的时候。」深海光流说着还摇了摇头,「可以的话希望推销的词能换一下,其实不是特别有吸引力,听了反而还让人感觉很尴尬……所以我当时不就拒绝了吗?」

『——抱歉,我不打算那么做。』

就在深海光流继续说着「千种和犬大概算是特例,竟然会被你说服,简直是涉世未深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这样的话时,一红一蓝的眼看着她,就这么静静的凝视着。

深海光流与他们是不一样的。这个事实不管是六道骸,或是柿本千种、城岛犬,都十分清楚。

早在他们还在艾斯托拉涅欧时这种区别就相当明显了;当时的六道骸虽然沉默寡言,不起眼也不出彩,实际上却是刻意低调蛰伏,寻找机会反抗并逃走。

城岛犬、柿本千种虽然无力反抗,然而心里大概也在想着一样的事——设法逃出去,等到有朝一日,拥有力量后回来复仇。

然而,当他询问过名叫「Aurora」的女孩,未来若是能走出艾斯托拉涅欧,想要做什么时——

『我想成为医生。』女孩注视着其余伤痕累累的孩子们,抱着膝小声地说,『一直待在这里的话可能没办法想像,但我……以前曾经听我母亲说过,她就是一名医生。』

『虽然医生跟实验室的大人一样,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可是又完全不一样;医生不会伤人,反而会让很痛的伤口好起来。』

『可以的话,我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尽管不是十分坚定的话语,却让人直观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不过那时的六道骸想,大概是因为她尚未经历过真正残酷的「实验」吧,只是抽抽血和骨髓一类的事情还不足以让她体认到现实的残酷。

一定是因为这样吧……所以,名为「Aurora」的存在才能堂而皇之地说着天真到可笑的梦想,才能在地狱里露出笑容。

不过他并没有摧毁这种天真想法的打算,因为很清楚这样的现状不会一直如此;实验室里面能得到相对好的待遇的小孩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被视作更珍贵的优良实验体。

直白点说,就是未来势必将迎来远比其他人都要痛苦残酷的实验。

只要经历过那样的实验,一定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吧。对此他深信不疑,因此姑且就这么和对方相处,放任对方天真下去;甚至期待对方跌落深渊的某天,能在深渊相见,成为「他的同类」。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而在逃出了艾斯托拉涅欧的几个月后,他成功连接上对方的梦境;她果然不会笑了,如他预期的那样,灰色的眼比起过往那明亮的仿佛他在某日曾惊鸿一瞥蓝天般的眼眸黯淡许多。

那双被人为镶嵌的灰蒙蒙如雾雨弥漫的眼再也不会笑,即便已然脱离名为人体实验的炼狱,唇畔却无法再次掀起喜悦的弧度。

这样就好了,他们肯定已经是「同类」了。

这么想着,他向她伸出了手——然后遭到拒绝。

对方忘记了。

忘记那些残酷、痛苦、悲惨、险恶、丑陋、恐怖、仇恨……将这一切都遗忘。即使身上有形的创口仍在,那些过往之于她而言,也只是与自身疏离的故事。

——然而意外的是,他竟然认为这样也不错;深究原因,大概是因为十分习惯了吧。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不过,需要我帮你治疗吗?』

『不用担心。虽然还只是初学,但多少还是会一点相关知识。因为我的目标是成为一名医生。』

——像是这样不着边际的天真的话固然令人啼笑皆非,然而,大概是因为不再露出单纯且愚昧的笑容了吧,少女仿佛预言未来一般言之凿凿,由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说出来的话竟也多了几分可信。

然后一直到现在,当初在幽暗狭窄的实验室中显得可笑的未来畅想竟然成真了。他本该诧异,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泽田纲吉虽然是个愚蠢天真得不下当年那名女孩的黑手党,然而却有一个判断是对的,那就是深海光流必然是一名将手握手术刀的医师,就算是六道骸,亦无法否认此事实。

只是,多少这样设想过吧——如果对方想起来了,就必须再确认一次。

在地狱之中,是否曾经堕入深渊、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须于片刻,在痛苦的极致的时刻,「深海光流」成为了「六道骸」的同类。

仅仅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所以才伸手邀请对方吧。

……只是如此罢了。

「kufufu……真是……愚蠢啊。」幻术师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眼闷声笑着,却不知道是在嘲笑对方还是自己。

「我只是建议你可以改进一下推销词……」看着友人的动作深海光流只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你果然还是很关心我的职涯规划啊,骸。」

印象中对方似乎有意无意旁敲侧击很多次了吧,虽然她总是义正严词地表示未来目标是成为医生,然而对方总是要再三确认,仿佛担心自己的未来似的。

深海光流一向把这当作六道骸对艾斯托拉涅欧幸存者的深深关爱,不是很介意;只是,总是这样被询问老实说也让人有些复杂……果然还是必须说清楚。

「……骸。」下定决心的深海光流开口,「我未来会成为一名医生的。」

已经止住笑声的六道骸看向她,只是「嗯。」了一声,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是彭格列的家庭医生,」深海光流继续说着,「阿纲他们的。」

「……嗯。」虽然脸色不是很好看,然而终究还是回答了。

看来对方是懂了,深海光流感觉还挺欣慰的,这下应该不会整天被六道骸强制参加职涯咨询了吧?

「不过,我其实没有想到呢。」虽然梦里没有钟表,无从得知时间流逝多少,然而凭借直觉深海光流判断今晚大概别想睡个好觉了,于是主动挑起别的话题,「就是,有一天能和骸你共事什么的。」

「……哈?」

「之前就说过了,我们的Boss都是阿纲,这算是共事了吧?」深海光流认真地分析,「这样也好,虽然我不想毁灭黑手党、也无法茍同让整个世界沉入血海这样的理想……但是,还是会觉得如果可以一起的话就太好了。」

初次在玛菲雅学园见到对方,是睽违多年的、实体对实体的和故友交流。彼时深海光流对于对方的变化感到惊讶,也乐见对方的变化,却也只是单纯地旁观着而已。

因为,即便六道骸对她而言是能称为「友人」的稀少存在,然而过去的深海光流却也清楚何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再怎么为对方高兴,也只能旁观,无从插手。

「能像现在这样与大家站在同样的地方,并且朝着相同的未来迈进……这样的事情过去真的没有想过啊。」

这样的念头甚至不可能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因为不具备「可能性」,自然而然被大脑给剔除了。

于是,当真正意识到此点后,便只能是由衷的欣喜。

「虽然,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不过有人同行似乎更好,这是我最近学到的。」这是透过泽田纲吉强硬地加入前往过去的旅程时才学习到的,深海光流觉得这个观念很好,最好也科普给友人知道比较好,省得对方成天一个人孤零零的,搞得心灵都扭曲了。

看向他的友人,深海少女发现后者的表情似乎有些呆愣,但她也不介意,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因为我,真的很高兴能作为同伴,和你还有大家一起前进啊,骸。」

——那个瞬间,幻术师再次领悟到了,关于,深海光流绝对不可能是自己的同类,此一事实。

镶在他体内的轮回之眼是肮脏且洗刷不净的血污般的颜色,而深海光流的双目,应是完全比不上过往那双如同广袤海洋的蓝色眼眸、仿佛被烟尘覆盖的阴天一般的灰色的眼。

二者都是不祥,他原先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此时那双眼亮得仿佛透着光的琉璃珠,和轮回眼的血色相比,完全不像处于同一个世界的事物。

一者沐于光,一者藏于影。

「我会作为一名医生,好好辅助大家的。当然也包括你喔,骸。」

……是啊,他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六道骸捂住嘴,却仍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深海光流看着他,眼神透露出几分莫名其妙。

——有一件事,那是骄傲的、不可一世且傲慢的幻术师绝对不可能会承认……然而。

光所及处,阴影常伴。

深海光流与六道骸从来都并非「同类」,而是「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