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七十一)

维恩(七十一)

 

维恩回去找安塞尔之前,先去了一趟洗手间,用消毒水将自己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清洗了一遍,一直洗到发红,才停下来,有用消毒水往衣服上喷了喷。

 

他可不敢大意,刚从传染科走了一趟,

 

他原路返回,发现安塞尔还等在原地,专注地看着手术室门口的墙壁,院长不知道去哪里了。

 

“少爷……”维恩跑到他身后,小声道。

 

安塞尔转过身,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伸手触碰了一下维恩还有些泛红的皮肤,轻声道:“你再晚一点回来,我就要用广播找你了。”

 

维恩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您刚刚在看什么呢?”

 

安塞尔笑容收敛了一点,让开身子,让维恩看得更清楚些。

 

维恩凑近了,发现手术室门口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仔细分辨,竟然是数不清的名字,还有统一的一句:

 

“上帝保佑。”

 

饶是维恩这个无神论者都感觉头皮有些发麻,这面一直没有被重新粉刷的墙上,承载着多少希望与绝望,这里竟然是最虔诚的信徒祈祷的地方。

 

维恩听说过不少人,在重病的时候改信上帝,若是真的侥幸脱险,便是一辈子的信徒。

 

得多痛苦,才会去相信这个飘渺虚无的存在,又得多痛苦,才会觉得连上帝也救不了自己。

 

维恩说不出话来,安塞尔轻声道,似乎是怕惊扰了这些字迹中沉睡的魂灵:“我刚刚去看了一圈,病房床位太少,空间又拥挤,有些需要新鲜空气的病很不容易恢复,更多的人需要回家修养。”

 

维恩认真地听着,安塞尔继续说道:“但是扩建医院不是简单的事,单是论地理位置,恐怕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我只能先捐了两百个床位,把里面的换掉,然后,”他指了指外面的花园,“在那隔出一个隔间,加设一些床位……可惜空间就这么大,再多也没有了。”

 

维恩听得一愣一愣的,哭笑不得,自己的少爷前几天还说财政周转有困难了,今天说捐就捐两百个床位,倒不担心钱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怀疑安塞尔是不是商人了,总是做些造福他人的事。

 

从医院出来,安塞尔突然叹了一口气,好像在里面被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一样,下一秒又默默攥紧了拳头,很有决心地微擡了一下。

 

维恩笑了,登上马车,向安塞尔伸出手:“怎么突然这个表情?”

 

“我每次看到这些可怜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平时的悲伤痛苦就像是无病呻吟一般。”安塞尔苦笑了一下,搭上维恩的手掌:“我过着别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却还不知足,真是卑劣。”

 

维恩稍稍用力,将对方拉上来,放下车帘,这才郑重地开口:“我不同意您的想法。”

 

这是维恩第一次反驳安塞尔的话,安塞尔神情难得带了些迷茫,静静地看着他。

 

“难道就因为您出身高贵,有钱有势,便失去悲伤痛苦的资格了吗?我小时候觉得帮酒馆去一公里外的水井打水很痛苦,我姐姐就带我去看街上的那些吃不起饭的乞丐,我当时就很奇怪,他们是很痛苦,但我也痛苦啊,难道只是因为我的痛苦不如他们,就不能被称之为痛苦了吗?”

 

一个人觉得寻常的事,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您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伤心痛苦就是要说出来,别人觉得您小题大做,可您的感觉总不是骗人的吧?”

 

维恩的话又急又快,好像被安塞尔这个想法给气到,神情愤慨。他一直以为安塞尔冷静克制是因为天性如此,没想到竟然是抱了这么一种想法。

 

安塞尔惊讶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流转着不同往日的光彩。

 

等维恩终于说完停下来,安塞尔还没从恍惚地状态中醒来,还是维恩轻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维恩,你知道吗?”安塞尔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脸颊微微泛红,他好像很开心,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种话的人。”

 

“所有人都在教我克制,教我体面,都在赞美苦难与坚强,只有你不一样。”

 

“你教我正视自己的感受,我可以喊痛,可以难过,并不用为之感到羞愧。”

 

他顿了顿,似乎又在克制什么更为激烈的情绪,最后还是浅笑着开口:“谢谢你。”

 

维恩轻车熟路地走进坎森公爵府,门童认识他一般,都不用吩咐,便将他领到展览室。

 

坎森公爵身穿垂感十足的家居的烫金长袍,正赏玩着玻璃橱柜里的祖母绿宝石项链。

 

“好美的天然珍珠,好浓郁的祖母绿。恐怕玛丽王后颈上的那串也难以媲美。”维恩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赞叹,坎森得意地撚起小胡子:“不,这话可不敢说。不过维因少爷真是好眼光。”

 

维恩扬起嘴角笑了笑。

 

“那我带维因少爷转一转?”坎森公爵提议道。

 

“我的荣幸。”维恩优雅地微微欠身,跟着坎森参观了整个收藏室,价值连城的宝贝让人目不暇接。维恩一边赞叹,一边在心里悄悄评估,这个坎森公爵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钱。

 

一圈转完,坎森终于问出那个压在心里的问题:“我的收藏,比之艾姆霍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