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放开我!我是县主,是晋阳公主的女儿,你们胆敢对我如此无礼?还不快放开我!”
裴瑾被两名神策军押着跪在地上,发髻散乱,金步摇斜插在鬓边,随着她剧烈的挣扎簌簌晃动。
刘绰站在三步之外,晨光透过殿门洒在她的裙裾上,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脸愈发清冷。
几名神策军互视一眼,手下力道不由松了些。
他们是来接悟空禅师入宫的,的确有些师出无名。
左右,自己带来的护卫都已赶了过来。
刘绰解围道:“既如此,就由我这个苦主带你去宫中找圣人评理吧!来人,把她给我绑了!”
几个护卫立时便上前跟帮忙的神策军完成了交接,将裴瑾捆了个结结实实。
刘绰又对着帮忙的神策军行了一礼,郑重道谢:“今日若非有大师和诸位兄弟的帮忙,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多谢!诸位的恩情,刘某记下了。一会儿面圣,定为诸位兄弟请功。”
带队的校尉实在没想到盛名在外的明慧县主会对他们如此客气,忙道:“明慧县主说的哪里话,能救下县主是我等的荣幸。”
他身后的十几名军士也是个个面带喜色。
今日这功劳若真的能入圣人的耳朵,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裴瑾被架了起来往山门外拖,她疯狂踢打着,绣鞋甩脱一只,露出雪白的罗袜。
“刘绰!你算计我!”她声音嘶哑,眼中血丝密布,“你装死引我出来——”
刘绰一抬手,拖人的护卫立时便停了下来。
“裴瑾,若非你买凶在先,又怎会自投罗网?”
悟空禅师的锡杖重重顿地,九环相击的脆响让裴瑾浑身一颤。
老禅师雪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如古井般深沉:“施主在佛门清净地行凶,老衲亲闻弑师狂言,此等罪孽,当真骇人听闻,当入阿鼻地狱。”
“你又是何人?本县主做什么,关你这个老秃驴什么事?”裴瑾恨恨道。
老秃驴?
真亏你喊得出来啊!
带队的校尉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表情控制住,对悟空禅师恭敬道:“大师,圣人还在宫里等着跟您论禅呢。明慧县主既然无事,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老禅师点头。
“什么?你...你要进宫面圣?”闻听此言,裴瑾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天地君亲师,就算再如何不想认,刘绰也是占了老师的名分的。
弑师这等有违纲常的事,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她就真的完了!
霎时间,她冷汗涔涔。
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花,露出底下青白的脸色。
那身杏红襦裙沾满香灰,像朵枯萎的海棠。
她失算了,她不该亲自去狻猊阁买凶的。
否则,怎会让刘绰这贱人捉到线索?
这贱人心机深沉,定是派人一直监视着她的行踪。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
如今她身边根本没有自己人,父亲和母亲全都要她忍,不肯替她出头。
刘绰垂眸看她,目光如看一只垂死的虫豸。
“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个小孩子看待。故此,一再宽容。可你非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我讨厌雌竞,但你实在太过恶毒,做事毫无底线。既然你非要自寻死路,那我便成全你。”
裴瑾猛地抬头,大骂道:“刘绰你这个贱人,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县主,不用你可怜!”
刘绰闻言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堵了她的嘴,拖下去!”
说罢她转身向禅师合十一礼,“今日叨扰宝刹,改日必来添香油赎罪。”
她声音清润,带着真诚的谢意。
心中想的却是:这位悟空禅师长得慈眉善目,一点猴气都没有。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千年之后的人眼中可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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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悟空禅师早已看出刘绰今日来寺中上香就是要利用自己。
闻言,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如古钟般浑厚:“善哉。施主年纪轻轻,却深谙‘天道好还’之理。”
刘绰抬眸,直视他的眼睛,隐隐有兴奋和崇拜之意,“大师谬赞了!”
老禅师捻动念珠,和颜悦色道:“施主大名,老衲早有耳闻。施主仁心仁术,造福百姓。此番布局,只为自保。老衲不过是顺天而行,即便没有老衲,今日之事亦不会偏离正轨。”
紫宸殿内,皇帝李适正在批阅奏章,直到杨志廉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悟空禅师到了?”
“大家,还有明慧县主和闻喜县主......”他犹豫片刻,便将护法寺发生的事大致说了说。
“你再说一遍。”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裴瑾当真买凶弑师?”
杨志廉又奉上一卷供词,“这是悟空禅师和那些神策军将士的供词!”
皇帝扫了一眼,脸色越发难看:“把人叫进来!朕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丢人现眼!”
裴瑾知道老和尚和那些神策军都不会向着自己说话,打定了主意要先下手为强。
进殿后,嘴巴里的布团一被拿掉,她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膝行两步哭喊道:“陛下,陛下要为瑾儿做主啊!瑾儿是被冤枉的!是刘绰,是她设局害我——”
“闭嘴!”杨志廉最是能体会圣意,他年纪虽大,身手倒还矫健,一脚踹在裴瑾肩头,力道不重却充满威慑,“御前失仪,罪加一等!”
裴瑾这才讪讪闭了嘴。
刘绰躬身行礼,不卑不亢道:“陛下,闻喜县主裴瑾,买凶刺杀朝廷命官,弑师未遂,罪证确凿。今日若非悟空禅师和那几名神策军相救,臣怕是早已遭遇不测了。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悟空禅师双手合十一礼:“明慧县主所言非虚,老衲亲耳所闻。”
“传旨!”皇帝猛地起身,袖口带翻茶盏也浑然不觉,“闻喜县主裴瑾,买凶弑师,谋害朝廷命官,罪证确凿,即日起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圈禁宗正寺!”
“不是的!舅父,我是被冤枉的,是刘绰设局害我!她装死骗我!”裴瑾惊声尖叫。
皇帝闭了闭眼,“晋阳公主教女无方,削食邑三百户,非诏不得入宫。”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晋阳公主不顾内侍阻拦闯了进来。
她发髻散乱,扑倒在御阶前:“皇兄!瑾儿冤枉啊!这分明是刘绰设局陷害!”
皇帝猛地拍案:“住口!悟空禅师德高望重,难道会帮着明慧诬陷她?”他抖着那卷证词,“你自己看!”
看完供词后,晋阳公主抬头,眼中满是怨毒:“刘绰!你好狠的心!瑾儿刚失了孩子,神志不清,你竟设局诱她入彀!”
刘绰不慌不忙取出一物:“陛下,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的裴瑾买凶杀人的金饼,上有闻喜县主府印记。三日前,裴县主就是用此物买通刺客。”她直视晋阳公主,“公主殿下,惯子如杀子!难道是我让裴瑾去买凶杀人的么?”
“可你不是没死么?”
“笑话,难道非要等我死了,才能向加害者讨要公道?”刘绰冷笑,“她杀人未遂是因为我警醒,并非她良心发现,悬崖勒马。师徒一场,她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多次宽容,刘某对她早已仁至义尽!”
“你!”晋阳公主气结,突然转向皇帝,“皇兄!瑾儿她年少无知,您就饶过她这一回吧!刘绰......她不是好好的么?”
“住口!她若真年少无知,就该安分守己!可她做了什么?持刀行凶,口出狂言,咒骂师长!朕给过她机会。”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如寒铁般冷硬,“荔枝宴上构陷明慧,朕念在她丧子之痛,只罚了禁足。如今她竟变本加厉,买凶弑师!”
晋阳公主浑身一颤,膝行两步,颤抖的手抓住御案边缘:“皇兄!瑾儿是您看着长大的啊!她只是一时糊涂,被恨意蒙蔽了心智……”
“又是一时糊涂?!”皇帝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乱响,“朕倒要问问你,她这般胆大包天,是不是你纵容的?!”
晋阳公主瘫软在地,妆容被泪水冲花:“皇兄......”
殿内死寂良久。
皇帝走下御阶,居高临下看着她:“晋阳,既然你对朕刚才的处置不满意,朕便重新给你两个选择。”
晋阳公主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其一——”皇帝缓缓竖起一根手指,“裴瑾赐死,朕保她全尸,准你以公主之礼将她安葬。”
晋阳公主瞳孔骤缩,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
“其二。”皇帝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冷如冰刃,“削去你的公主封号,贬为庶人,朕留裴瑾一命,终身幽禁。”
晋阳公主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公主封号是她毕生荣辱所系。
若被褫夺,她将失去府邸、食邑、奴仆,甚至死后不得入皇陵。
可若选第一条……
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皇兄……”她颤抖着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泪眼模糊中,仿佛又看见那个襁褓中冲她笑的婴孩,“瑾儿她……是臣妹的女儿啊……”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最终,晋阳公主缓缓松开手,重重叩首,嗓音破碎如砂砾:“臣妹……选一。”
“准奏。”皇帝挥袖道:“都退下吧!”
殿内响起裴瑾凄厉至极的惨叫:“阿娘,你怎能如此对我?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刘绰识趣地退出殿外。
离紫宸殿远了些后,一起出来的老和尚语气忽然郑重,“老衲观县主面相,福泽深厚,却命格奇特,似有‘逆天改命’之象。”
刘绰指尖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禅师何出此言?”
悟空禅师目光如炬,缓缓道:“县主行事,常出人意表,却又总能逢凶化吉。若非命格特殊,便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心有执念,强改天命。”
刘绰沉默片刻,忽而一笑:“禅师是说,我这样的人,本该早夭,却硬是活到了现在?”
悟空禅师摇头:“非也。老衲是说,县主心中所求,或许比常人更重,故而能逆势而上。”
刘绰越听越觉得他是在提点自己什么重要的东西,问道:“禅师是担心我执念太深,反受其害?”
悟空禅师合掌:“执念如刀,可斩荆棘,亦可伤己。”
刘绰不由行了一礼,目光平静而坚定:“多谢禅师提点。但人生在世,若连自己在意的东西都不敢争,那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
您或许不知,千年之后的国人对大唐盛世是何等的向往!
她想。
悟空禅师凝视她片刻,忽然大笑:“好!好一个‘敢争’!县主心性,老衲佩服。”
刘绰亦笑:“禅师今日所言,是想劝我放下执念,还是想确认我是否值得相助?”
悟空禅师捋须微笑:“县主日后若有闲暇,不妨常来寺中坐坐,听老衲讲些西域趣事。”
刘绰起身,郑重行礼:“一定。”
悟空禅师目送她离去,良久,才低声自语:“此女命格……当真奇特。”
走出宫门时,秋阳正好。
李德裕的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
听到脚步声,高大英俊的男人含笑转身。
刘绰提起裙摆快步走去,刚一靠近就被他拽进怀里。
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他手臂箍得她肋骨生疼。
“怎么样?还顺利么?”他的声音闷在她发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我听说,裴瑾自己竟还带了匕首......”
刘绰仰头看他泛红的眼角,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挠过。
她将头埋在李德裕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我没事,都安排好了的。”
“刀剑无眼,若有万一呢?”李德裕捧起她的脸,眼中后怕未消,“你为何就不肯听我的!”
刘绰故意板起脸:“二郎这是不信我的身手?”
指尖却悄悄在他掌心画圈,“裴瑾不过是个被宠坏的丫头,连匕首都拿不稳。怕什——”
她话未说完,就被李德裕打横抱起,径直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开外界所有视线。
李德裕突然托住她的后脑吻下来,这个吻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
唇齿交缠间,李德裕哑声道:“是甜的!”
刘绰这才想起来,解释道:“出来的路上,我偷吃了几颗栗子!”
说着,她还剥开一颗栗子,塞进他嘴里:“甜不甜?”
李德裕一怔,无奈地咬碎栗子:“甜。”
他忽然俯身,带着栗香的唇再次压下来。
分开时,他拇指抹过她湿润的唇角,哑声道:“但不及你甜。”
刘绰脸色微红,环住李德裕的腰,“油嘴滑舌!”
李德裕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绰绰,你说什么?”
“说你油嘴滑舌!”
“谁油嘴滑舌!”李德裕又在她唇上啄了两口,朗声笑道,“啊我知道了,原来绰绰这么喜欢我亲你!”
“我才没有!”
两人嬉闹了一阵,李德裕才压低声音,“陛下最后如何处置的?”
刘绰指尖一颤。
“赐死!原本是贬为庶人圈禁宗正寺的。结果,晋阳公主越是求情,圣人越是恼怒。”
“如此倒也绝了后患!”李二道,“买凶弑师,有违纲常。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你莫要自责!”
“从此就跟晋阳公主结为死仇了,你说她会不会报复?”刘绰有些担忧问。
李德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人之所以加重惩罚,就是让她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
果然不出他所料,翌日朝会后雨露便来了。
一队宦官捧着鎏金漆盒踏入明慧县主府。
为首的杨志廉展开黄绢,嗓音尖细悠长:
“明慧县主刘绰,忠勤体国,屡受构陷而不改其志。今赐南海明珠一斛、蜀锦十匹、御制金丝软甲一副,加食邑三百户。另赐‘贞毅’二字,准刻匾悬于府门,以彰其德——”
刘绰伏地谢恩,心底一片雪亮。
皇帝这是要告诉全长安:明慧县主是他亲手立起的标杆,谁敢动她便是藐视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