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失望

允堂被内侍引到东宫书房时,心里还沉浸在方才与五哥研讨器械图的兴奋里,步履轻快得像只踩了云朵的小鹿。-1?6_x¨i+a′o*s,h?u`o?.*c·o~m¢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看见南承瑾正端坐在紫檀大案后,手持一卷书,侧脸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俊沉静。

“太子哥哥!”

允堂笑着唤了一声,眼角眉梢却还跳跃着未散尽的欢快。

南承瑾缓缓放下书卷,抬眸看他。

那目光,像初春湖面上最后一层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蕴着料峭的寒意。他唇角牵起一抹惯常纵容的弧度,声音温和。

“来了。方才不见人影,跑去哪儿野了?”

允堂毫无防备,像只被挠了下巴的猫,立刻舒服地眯起眼,凑近了几步,献宝似的说。

“我去找五哥了!太子哥哥,我和五哥在想一个顶好的东西呢!”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描述那“翻车”的奇妙,如何脚踏驱动,如何链板提水,语气里满是热切。

“……五哥真厉害,我说的乱七八糟,他都能听懂,还画出了特别清楚的图!他说只要找到合适的材料,就能先做个小的试试看!”

他滔滔不绝,将自己如何产生想法,如何去找南承瑜求助,两人如何讨论,南承瑜又如何擅长此道,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光,那是对新奇创造的向往,也是对兄长毫无保留的信任。¨5\4?看!书? /已*发!布^最/新′章·节_

南承瑾静静听着,指尖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下,微微蜷紧。

允堂的坦诚,像一面雪亮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那些幽暗的猜度,让他胸口发闷。然而,一种尖锐的警觉,像一根淬了毒的针,刺破了他片刻的动摇。

他清晰地捕捉到,允堂的描述始终围绕着“翻车”,一种相对复杂、需要一定匠艺才能制作的器械。

可据他所知,皇庄地势带来的灌溉难题,并非只有这一种解法。工部以往的卷宗里,似乎记载过更简易的、利用杠杆和活塞原理的提水工具,形制类似“水犁”,造价高,却更易推广。以允堂在皇庄的见闻和那份敏锐,他当真只想到了“翻车”,而完全没联想到其他更简单首接的工具吗?

为什么独独不提?

是这孩子心思单纯,未能举一反三?还是……有人引导他只关注于此,借此展示更“高超”的技艺,从而凸显某种价值?

当允堂的话语告一段落,眨巴着晶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时,南承瑾心中的疑云己浓得化不开。

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兄长的面具,眼神却像幽深的古井,沉淀着难以捉摸的思绪,定定地落在允堂脸上,仿佛要勘破那层天真表皮下的每一丝纹路。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烛火荜拨的轻响。

允堂被这长久的沉默注视弄得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困惑地问。,卡|&卡>.小u,说;{网x ,首±发;e

“太子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南承瑾倏然回神,眼底的审视瞬间敛去,快得像从未出现。他执起手边温热的茶盏,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瓷釉,动作舒缓而优雅。

“没什么。”他轻啜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的眼神,语气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只是忽然想起,太傅前日提及,你近来的经义注解,似乎有些浮于表面。‘格物致知’,可知其深意?”

允堂的注意力果然被牵引过去,脸上闪过一丝赧然。

“啊……那个啊,我前几日光顾着琢磨怎么让水车转得更省力了……不过功课我都按时完成了的!”

“哦?都完成了?”

南承瑾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无波,开始如同以往无数次考校功课那般,随意抽问了《孟子》中关于“仁政”的几段论述,又让他解析了一段《资治通鉴》中的治国策论。

允堂虽觉今日太子哥哥查问功课查得有些突兀,却也只当是寻常督促。

他收敛心神,认真作答。这些圣贤文章他自幼诵读,基础扎实,回答起来虽无惊艳之语,倒也条理清晰,未见疏漏。

南承瑾听着,偶尔颔首,或简短点评一两句。

他的表情控制得滴水不漏,语气、神态都与平常那个严格却不失关切的兄长毫无二致,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沉寂与探究,只是允堂的错觉。

问答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南承瑾便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尚可。学业乃立身之本,不可因他事懈怠。去吧,你的那些‘宝贝菜苗’,怕是等急了。”

“是!谢谢太子哥哥!那我先去浇水啦!”

允堂立刻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起身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像只出笼的雀鸟,轻快地跑了出去,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房内,随着允堂脚步声的远去,最后一丝活气似乎也被带走了。

南承瑾脸上那层温润的玉色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玉石本身的冰冷与坚硬。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却锐利如箭,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仿佛要将其烧穿两个洞来。

允堂说了很多,坦诚得近乎赤诚。

可这份赤诚,此刻在南承瑾看来,却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码。他独独漏掉了可能存在、关于“水犁”或其他简易工具的联想。

是无心遗漏,还是有意回避?

若是后者……是谁让他回避的?是南承瑜吗?用更复杂、更能彰显其才能的“翻车”,来吸引允堂,也借此……吸引父皇的注意?

一个更让他心底发寒的念头,如深水下的暗礁,猛然撞上心头——父皇。

允堂与南承瑜的往来,在这宫墙之内,根本算不上秘密。

父皇耳目众多,岂会不知?若父皇如以前一样不喜不允,只需一个眼神,一句暗示,允堂绝不能再靠近南承瑜半步。

可父皇从未阻拦,甚至……未曾流露出任何不悦。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父皇默许了这场合作?看到了南承瑜那“奇技淫巧”背后,可能带来的实际益处,并愿意给他一个展示的舞台?父皇是在利用允堂的赤子之心,作为一块试金石,或者说,一层掩护,来不动声色地考察、扶持南承瑜?

而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储君,却被全然蒙在鼓里?父皇,您究竟在谋划什么?是觉得老五之才可堪一用,还是……觉得我这个太子,己然需要一些敲打与制衡?

“重用南承瑜……父皇,您这是要在他身上,落下怎样一步棋?”

南承瑾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被背叛的刺痛怒意。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松动。原本清晰明了的兄弟序位、权力格局,因为允堂这看似无心的举动,因为父皇那高深莫测的沉默,而变得模糊不清,危机西伏。

允堂依旧是他疼爱的弟弟,可这份疼爱,如今却掺杂了太多猜忌与防备。那孩子阳光下的笑脸,在他眼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信任的基石,己然开裂。

南承瑾看着允堂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既有未泯的亲情,更有属于储君冰冷的算计与决绝。

他不能坐以待毙。

无论是为了东宫的稳固,还是为了……守住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他必须行动起来,夺回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