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噩梦
楚曦岩做了个梦,一个非常不好的梦。
梦里是寒冬腊月,满天飘雪,冰封万里。但大地上并非是毫无杂色的白,正相反,白雪落到污泥里,顷刻便化成了乌黑的臭水,不仅什么都遮不住,反倒徒增一片狼藉。
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轮轧过一片泥泞,咔吧一声碾断了不知何人的白骨,溅出来的黑泥点子落到堆起的白雪上,却晕开一点触目惊心的血红。
马车后面,追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赶路的车夫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了,一扬马鞭便疾驰而去。那些流民大多骨瘦如柴,不知多少天没吃过饭,哪里有力气追上马车,只能徒劳地在马车上印下几个黑手印,亦或是被马车拖进黑泥里。
楚曦岩还是七八岁小孩的模样,他身量格外瘦小,仅着一身单衣,把自己缩成一团蹲在母亲身旁,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追随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直到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他不敢把头转回来,因为他的父亲就在他身前不远的方向与别人交谈。
他父亲似乎和那人起了争执,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在哭。他不敢去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那个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声却不断撕裂着他的耳膜。
他们一家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没有哪个地方愿意接纳他们这些流民,带出来的干粮也早已吃光。
他们已经断粮好几天了。
没有粮食就会饿死,想要活下去就得吃东西。家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个年轻力壮、刚及冠的哥哥,只有他幼小又无用。
他虽然年纪不大,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易子而食,在这样的时代从来都不新鲜。
很奇怪,他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并不想哭,甚至冷静到连自己都陌生了。身旁的母亲似乎在啜泣,身子轻轻抖着,他擡起头拉了拉她的袖子,却冷不防被母亲一把抓住了胳膊。
他胳膊又细又瘦,此刻被母亲禁锢得生疼,心也蓦地像被狠狠攥了一下似的,疼得厉害。
他明白,这是怕他跑了。
楚曦岩盯着母亲侧面的泪痕看了好一阵,才僵硬着脖子转回了头。他看懂了,泪里流的是他们最后的母子情,泪流完了,这个女人也就没有他这个儿子了。
他也没有父母了。
……
楚曦岩还是逃走了,他拼尽全力挣脱了那些人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明明已经心死如灰了,为什么在父亲向他伸手的那一刻还要拼了命的逃。
身侧的场景在不断变换,呼呼的北风吹得满脸发麻发木,他不知自己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多远,直到追在身后的声音再也听不见,直到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一片黑泥里。
或许是梦里的他也昏了过去,楚曦岩的意识分出来一缕虚影,站在角落里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看见自己睁开眼,望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老妇人端了碗看不见几粒米的米汤给他喝。
彼时稚子年幼,不识人心难测,只道自己遇到了好心人,而已经经历过这一遭的他却只能徒劳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喝了那碗汤,再被迷药迷晕过去,再被老妇人以一袋白米的价钱卖给了人牙子。
临昏迷时,他听见老妇人絮絮叨叨,说着自己也有个儿子,可饥荒一起,便抛下她逃难去了。她说她也要活着,让他千万不要怪她……
两个人牙子一个满脸横肉,一个骨瘦如猴,两个人绑着他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路往北走。
他在夜晚听见那两个人对他的议论,即便那时的他听不懂什么“花楼”、“兔儿爷”,也对自己即将的归宿有了大概的认知。
那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脸有了概念。原来这张脸生的很漂亮。
可是生的好看有什么用?他想。
徒增祸端罢了。
后来的楚曦岩已经知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那时的他不知道。
那夜月亮很圆,雪也停了,两个男人难得给他吃了块肉,然后其中一个摁住了他,另一个开始扒他的衣服。
他很害怕、很害怕,连自己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两个成年男性推开来。后来想起来,那应当是他第一次窥见一点道法的玄妙。
桌边杯盏破碎,碎瓷瓦片高高举起,映着银白的月光划破了两个男人的脖子。腥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哭了,哭得歇斯底里,仿佛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从那往后,他再未哭过。
梦里的场景快速变换起来,眨眼间便不知过了几年。这些年里,他啃过树皮,挖过草根,吃过虫子,也与狗争食。眼中早就磨没了光,却依旧这么拼了命地活了下来。
楚曦岩的虚影依旧在一旁立着。他看遍了自己狼狈的挣扎,仰天看着天上又一次飘落的雪花。
他到底为什么要拼命活着呢?过去那些年里,他好像从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或许在最初,他只是心有不甘,不甘心自己像个牲畜一样成为别人裹腹的食物,但慢慢的,活下去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执念,仅仅是为了活而活罢了。
多可笑啊,他苦笑一声,不欲再看,索性闭上眼等着这场噩梦早点结束。
——却忽然听见一声少年清亮的嗓音。
“你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一个!”
楚曦岩睁开眼,看见自己正坐在一处破庙里抱着一块干硬的胡饼在啃,面前是一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少年。
少年苦思一阵,道:“叫小六吧,之前老头子告诉我,六是个好数字呢。”
他停了啃饼的动作,擡头看向少年,听见少年拍拍胸脯又说:“至于我嘛,当然要叫我大哥!”
虚影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停驻良久,眸中似有微光闪动,他方才向着少年迈了一步,双唇轻轻开合着就要叫出什么,却又见眼前场景忽变——
少年的身形拉长了不少,此时却浑身是血躺在一堆干草上,伸出手拉着跪坐在他身旁、同样带了伤的自己。
他声音很轻,楚曦岩却听得分明:“小六要好好活着,要比那些家伙活的更久,好好活着,带着大哥的份儿,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虚影默默念叨着这四个字,目光逐渐清明,最终苦笑一声,双唇微启,轻声说了句:
“好。”
随之意识剧震,梦境也破碎,眼前的事物如碎镜一般裂成棱角分明的碎片,最终碎成齑粉消弭于虚无之中。
眼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
他在一片黑暗中渐渐找回了其余四感,先是发木的手指动了动,触到一片柔软的布料,随后嘴中尝出先前涌上来的一丝腥甜,鼻尖嗅到一阵温暖的气息。
最后,他听见一声声格外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楚曦岩顿时僵住了,好不容易暖起来的骨血也一点点冷下来。
影傀是不会有心跳的。
他在秋禹钧怀里僵了好一阵子,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随后苦笑一声,心道自己确实糊涂了,天雷连他都没劈死,身为天下第一人的魔君又怎会如此脆弱。
他没有动作,保持着这个姿势在秋禹钧怀里呆了好久,听着一声声的心跳声逐渐击垮他好不容易建起的、却又脆弱不堪的心防。
当年,少年告诉他一定要活下去,其实他是没有应下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楚曦岩恍惚一阵,终于想了起来。
那日,城里一户权贵偶然看中了他这张脸,想要将他强撸回去,少年为了护他,被那纨绔带人打成了重伤。那天雪下得很大,他从干草堆底下捡出来为数不多的几枚铜板,裹着一件单衣冲进了雪里。
他跑去了离破庙最近的药铺,想请郎中去救救少年,可即便他喊破了嗓子、跪破了膝盖也没有人敢给他开门。只因他得罪的是城内有名的权贵。
随后他又揣着铜板去遍了城里每一家药铺,结果都是一样。没有人敢给他们治病,哪怕是让他抓一点药。
原本的伤加上严寒的天气,让他在回去的路上就这么倒在了满天大雪里。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不甘心也好,放不下也罢。
但或许是上天终于想起来垂怜了他,那天,师尊捡到了他,将他带回了临风门,给了他新的名字和新的人生。
是了,他这条命是师尊给的。
若非如此,他早该死在那场大雪里的。
少年曾说要他活得比那些人还要长,他确实做到了,只是这一百多年的光阴,都是师尊给他的。
所以他得还回去。
靠在秋禹钧怀里的楚曦岩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随后笑声越发放肆,连着整个身子都在抖。
笑里没有开怀,反倒带了些凄然的意味。
秋禹钧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往楚曦岩额头贴了贴,摸着已经凉了下来,又去把他的脉。
楚曦岩笑累了,慢慢也就歇了下来。
他这一梦一醒,要活要死的,当着是可笑。跌跌撞撞挣扎到15岁,侥幸又得了百余年,终归还是得还的。
秋禹钧见此人终于从疯癫中静了下来,便试探性地在他手上写字:“你没事吧?”
楚曦岩被他写字的那只手微微蜷起,唇角跟着勉强擡了擡:“没事。”
秋禹钧当然不信,捏起他一根腕子又开始摸起脉来,生怕这人真得了什么疯病,连带着他也出不去这鬼谷。
楚曦岩就这么沉默着任他摆弄了好一阵,忽然伸出手抓住了秋禹钧在他额头和手腕间乱摸的手,开口道:
……
“小九,我做噩梦了。”
声音很轻,还带着些沙哑。
秋禹钧也停了动作,就这么安静地任他抓着,等待这人的后文。
“我又梦见那些人了。”
楚曦岩轻轻摩挲着秋禹钧修长的手指,顿了顿,又接着说:“他们对我很不好。他们想让我死。”
说到这时,他握着秋禹钧的手指倏地用力,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浅浅的印记,而后又猛地一松,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补充一句:
“不对,还是有人对我好的。”
楚曦岩轻轻勾起一个很淡的笑,下一秒却又垮了下去:“但是他也不在了。”
“他们都不在了。我活的比他们都久。”
“一百多年,我一百多岁了……”
楚曦岩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秋禹钧需要凑近了才能听清他在呢喃什么。
秋禹钧始终沉默着。若说一开始他还只是想做一个倾听者,现在则是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怀里的人虽然醒了,却好像依旧沉溺于噩梦之中,他虽然不知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却也能感受到那种浓烈的悲伤与厌世,浓烈到连同他自己的心也跟着纠了起来。
“啊。”楚曦岩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失焦的瞳孔微微放大,眉头也跟着舒展开:
“算起来,今天好像是我的生辰呢。”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秋禹钧却听得心上跟着一绞,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给他做点什么。
但那点念头冒出来的一刹那便被他掐断了。
他明白他二人的身份,更明白自己要做的事。这种感性又莽撞的行为,魔君是做不得的。
他寻觅着那道念头的原因,却在恍惚间看见了百年前一道幼小的身影。小小的少年蜷缩在阴暗潮湿的井底,无论怎么大声喊叫都无人来搭理,直到最后哭累了,昏倒了。童年也跟着结束了。
毫无缘由地,他轻轻地将右手抚在楚曦岩的背上,以一个环抱的姿势圈了他,随后闭上眼睛拢了拢臂弯,将人往怀里又收了收。
再睁开时,眸底涌起的那点波澜也尽数消失不见。
看来是影子里藏的那点东西没收好了。他想着,臂弯却没有松开。
洞外风雪肆虐,洞内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天地之间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