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狐

灵狐

楚曦岩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说来也是可笑,他在雪地里昏过去的那一刻分明已经万念俱灰了,如今又睁开了眼,却无端在心底泛起一丝庆幸。

他在心里苦笑一声,缓缓地阖上眸子,又在几个呼吸后掀开,最终还是放弃了去追究那点莫名心思的打算。

他又在原处躺了会儿,敛了敛杂乱的心绪,正想撑着身子站起身来,看看鬼谷又将自己扔在了哪处地方,却在此时忽听见一阵悠扬笛声。

笛声婉转,又似乎夹着几分怅然。

楚曦岩循着笛声望过去,却在视线触及吹笛人的刹那愣在原地——

竟是秋禹钧?!

楚曦岩心下一惊,正想着要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的四肢似乎格外不协调,脚底一滑便骨碌碌从身侧的台阶上滚了下去,直滚到那人的跟前。

楚曦岩:……

……他觉得自己下辈子可能也没脸见人了。

鼻尖和膝盖在台阶上磕的生疼,但楚曦岩半点不想动弹,更不想转头去看秋禹钧的脸。

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两碗孟婆汤,一碗给自己,一碗给秋禹钧……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并未如他所料——

“灵狐?”

秋禹钧将手中长笛别在腰间,蹲下身来仔细打量起这只忽然滚到他身边的狐貍。

灵狐?什么灵狐?

楚曦岩心底忽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擡起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过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而是一双雪白的、毛茸茸的……

爪子。

有一瞬间,楚曦岩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他试图要站起身来,却觉得自己这四肢仿佛今天才认识一般,死活不肯好好配合,尝试了数次都没能站起来,反倒又磕到地上凸起的石头,还差点咬到舌尖。

随后,楚曦岩感到自己的后颈皮被人抓住,紧接着是一阵腾空感,眼前事物飞速变换,最终定格成秋禹钧的那张脸。

这脸上还写着几分疑惑。

“你为何会在本座的承渊殿?”

好问题,他也想知道。但无奈他现在是狐貍身,说不了话,开口却只发出来“嗷呜——”一声。

这一声从他嘴里叫出来,楚曦岩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无奈挣扎几下依旧摆脱不了秋禹钧的魔爪,也只好在心底默默祈祷孟婆汤的效用足够强,能叫此人把这一切忘个干净。

秋禹钧提溜着小狐貍,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疑道:“莫不是被京中哪些权贵丢了的,从后山误闯了进来?”

辰都的许多权贵都有豢养灵物的喜好,可偏又没个定性,玩腻歪了便直接丢掉,有只灵狐顺着后山爬进了魔君的月华宫倒也不稀奇。

于是楚曦岩点点头,认下了这个理由。

“这样啊……”秋禹钧沉吟着,将小狐貍重又放回了地上,站起身望向天边银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曦岩努力协调了四肢,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用四条腿站立,却见身前忽又有一道黑影笼罩过来。

“那你想不想随本座回去?”

秋禹钧蹲下身来,说着,向楚曦岩伸出了一只手。

楚曦岩看了看那只手,又擡头看了看秋禹钧的脸。

距离近了,楚曦岩才发觉出这张脸似乎与过去有些不同。

虽说都是同样的俊美,但细看之下,却仿佛比之先前他所见的多了几丝少年气,且此人周身的气场,也较之往常更要凌厉些许。

他又打量起来四周,这承渊殿内重楼飞阁之间却竟是荒草丛生,一片颓败之色,同他过去在月华宫中见到的宫殿截然不同。

于是楚曦岩心中也大概有了猜测。

他大约是已经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了,却又入了别人的梦中。秋禹钧和他不同,并非半人半鬼之身,因而受鬼谷影响要大许多,看他这样子,想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加上不知为何他在这人心里竟是个狐貍的形象,这才使得他如今以这副样子出现。

但……虽是这般阴差阳错,待梦醒之时他二人都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死的。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反倒生出几分不舍来。

先前被接踵而至的震惊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心绪这会儿重又压了过来,过往种种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

可当他看向秋禹钧伸来的那只手时,却蓦地感到一种释然。

无所谓了,他想,反正已经是在梦里,反正早就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倒不如在最后的这段日子放肆一把。

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再去纠结那些实在没甚意思了。

跟着魔君走至少有个安稳去处,总好过再重复日复一日的漂泊。

于是他伸出一只前爪,搭上了秋禹钧的那只手——

却见此人倏地眉心闪过一抹戾色,伸着的那只手迅速收了回去。

刹那之间,楚曦岩周身便被抛下一道结界,随之画影铮鸣出鞘,回身一扫——

不远处及腰粗的树干瞬间被拦腰斩断,连带着其后一道黑影身首分离,腥臭的血液喷溅出来,将地上铺的青石板染成一片赤红!

变故陡生,楚曦岩还未反应过来,随着秋禹钧猛然抽回去的手身体骤然失衡,直直向前栽了过去。

尖齿猝不及防咬到舌尖,疼得他嗷呜一声叫了出来。

躲在树后的刺客被斩杀,却自宫墙上、荒草间冒出更多黑衣人,皆是手持利刃,以合围之势将秋禹钧围在了中间。

可秋禹钧却好似半点不慌张,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围着他的刺客,又将手中画影挽了个剑花,对着为首一人冷嘲道:

“还当你们能安分一阵子,想不到本座那叔公居然这么快便坐不住了?”

为首的刺客未理会他这句,对周围几人使了个眼色,随后便一拥而上,手中利刃直朝魔君命门而来!

剑影交错,血花迸溅,激宕的灵力轰塌了宫墙,片刻之后,除了楚曦岩所在的这片结界,承渊殿的整片庭院已彻底被夷为平地。

楚曦岩在结界内坐正,视线紧追着秋禹钧的身影,尾巴上的毛也不自觉地立起。

现在的秋禹钧显然还没有后来大乘期的强大修为,据他判断,约莫也不过元婴中期上下,在一众刺客合围之下很快落了下风,猩红的血晕湿了衣袍。

但他似是毫不在意,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手中一招一式亦是半点不见慌乱。

反倒是刺客那边,许是被拖了太久,又或是见魔君神色淡然,担心有什么后招,为首那人的眉宇间已现出焦急之色。

于是那人长剑一横,悍然灵力顿时迸发而出,凝于剑势之中直向秋禹钧斩去——

但闻一声利刃与砖石碰撞的铿锵,画影被击飞,楔入墙壁之中。

为首的刺客大喜,正欲乘胜追击,挥剑近了魔君的身,却见对方不闪不躲,眼底甚至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心一凉,只听魔君开口:“邱裳,留一个便够了。”

——随即胸口一阵被洞穿的剧痛,热血喷涌而出!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回了头,只瞥见一名面容姣好却神色凌厉的女子。

局势转瞬扭转,几名刺客不多时便被邱裳带来的宫卫降伏,成了刀下俘虏,或是亡魂。

楚曦岩的目光在以邱裳为首的几名宫卫中逡巡许久,黑溜溜的眼睛越睁越大。

先不说大宫女邱裳,其余几个宫卫里也有不少熟面孔:这几个姐姐前不久还在重华殿里将他围住,讨论哪个颜色的耳坠更好看。

那时他还只当这些都只是普通宫女,现在看来,这些姐姐们怕是个个都不好惹。

月华宫可真是卧虎藏龙啊……

“属下失职,叫歹人寻着机会潜入宫中,请陛下责罚。”清理完刺客,邱裳收刀请罪,其余宫卫也随之一并跪下。

秋禹钧挥剑甩去画影上的污血,随意道:“先去把宫里的老鼠都清理了再去领罚。至于这个……”

他垂眸睨了眼唯一的那个活口:“扔进棺狱去,看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

“属下遵命。”

邱裳应下,正想起身告退,却擡首望见魔君身后的一只白毛小狐貍,犹豫几瞬后还是问道:

“陛下,莫不是想养只灵狐?”

秋禹钧闻言微顿了一下,收剑转身,随意一挥手便解去了楚曦岩周身的结界,随后又躬身将他抱起,道:

“养吧,他想跟着本座。”

说着,还胡乱揉了一把狐貍脑袋,他手上沾着的鲜血也随之染上了狐貍雪白的毛。

“是,属下这便去准备。”邱裳应声,带着一众宫卫退下。

月色静谧,承渊殿内又只剩了楚曦岩和秋禹钧两个。

秋禹钧抱着狐貍,望向墙角某处不知想些什么,手上还无意识地挠着狐貍的毛。

夜风夹杂着一股血腥味儿,熏的人头晕作呕,秋禹钧好似不甚在意,楚曦岩却是被熏的不行,冷风吹过,他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你冷吗?”秋禹钧垂首问。

楚曦岩一爪子拍开秋禹钧挠他毛的手,抱怨似的叫了一声。可这人非但没把手拿开,反倒变本加厉地在他脑袋上呼啦一把:

“好好,我们回去。”

临走前,还顺带一挥手清了承渊殿满地的污血。

秋禹钧带他回了重华殿。

重华殿倒不似承渊殿那般荒凉破败,相反,甚至比他过去见到的要更奢华不少。这么一相比较,楚曦岩倒是有些好奇那座承渊殿曾是何人的居所了。

邱裳给他安排了一个小窝,就在秋禹钧的床铺边。这小窝看着很精致,睡起来却不舒坦,楚曦岩一晚上都没待够便爬上了魔君的床。

倒也不单单是因为这小窝太憋屈,主要是这殿内实在太冷了。

分明是寒冬腊月,重华殿内却半点炉火都不生,冷得像是冰窖一般,没有半点人气。秋禹钧是有修为负身,不在意这些,楚曦岩现在却只是个小狐貍,可经不起这种冻。

但幸好秋禹钧怀里还是暖的。

至于爬床什么的,反正他现在只是只狐貍,礼义廉耻那一套压根挨不着他。

楚曦岩在秋禹钧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好,在意识陷入一片黑甜之际,他头一次觉得做只狐貍原来还不错,甚至在考虑下辈子托生成狐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