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

不醉

一柱香后。

楚曦岩半眯着眼躺着秋禹钧怀里,由着这人拿一把木梳子给他梳理毛发,喉咙里不时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似乎是被伺候得很舒服。

若换成是别人,被魔族的君主这般伺候着,只怕会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可楚曦岩却可谓是心安理得的很。

毕竟他方才可是为这人做出了莫大的牺牲——全身的毛都几乎被揉成结了!

别的人摸他揉他都是顺着毛的,也不知这人哪来的癖好,每回都逆着毛来,非得揉糟了摸乱了才肯满意。

楚曦岩在秋禹钧怀里甩着尾巴,心道下辈子若真投成了狐貍,可千万得避着这种人。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不消多时便在院中积起来厚厚的一层。

待雪势渐小时,便有几个宫女提着灯笼扫出一条路来,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明明灭灭,隔着一道窗子朦朦胧胧。

殿外严寒,殿内却格外暖和。

待秋禹钧为楚曦岩梳理好毛发之后,这小狐貍便没了留恋,从他腿上跳下去,溜到暖炉旁缩成一团懒懒睡了过去。

秋禹钧托腮看了他一阵,随后又在桌前坐正,拿来几道折子,提起笔批阅起来。

院内宫女们的扫帚哗啦哗啦划过地面,屋内暖炉煤炭哔剥炸响。

变成狐貍后楚曦岩听力极佳,这些声音听来安逸,本应格外助眠,但或许是他今晚在膳房里被两块大肘子撑得有些饱,此刻怎么也睡不着。

猛地,他眼前一暗。

楚曦岩一抖耳朵,睁开眼便见到秋禹钧蹲在了他身前。

楚曦岩:???

随后他便被这人抱了起来。

楚曦岩:!!!

他可不想再被揉得一团糟!

于是他努力挣动起来,张开嘴一口咬在了那双抱着他的手上。随即却感到头顶一阵抚摸,还是顺着毛来的。

他一边讶然这人怎忽然转了性,不逆着他毛了,一边又眯起眼松了口,仰起脖子享受着。

秋禹钧抱着他又坐在了那张矮桌前,桌上原先摆着的折子已被收到一边。随后屋门被敲响,一名宫女推门而入,手上还端着一壶酒和一盘糕点。

门外的冷风也跟着呼啦吹了进来,夹杂着些冰凉的风雪,吹得楚曦岩不由得瑟缩一下。

秋禹钧垂首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后又解开了本就宽松的衣带,将发着抖的小狐貍一把包进了衣袍里,只露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楚曦岩被他皮肤的温度暖的舒服,虽对他这一举动有些惊讶,却也欣然接受了。

宫女将酒杯摆好后便被秋禹钧挥退,随后他又裹了裹包着狐貍的衣袍,低头问:“你会喝酒吗?”

楚曦岩抖了抖耳朵,“嗷呜”叫了声。

酒自然是喝过的,但那都是在他有了修为之后。这般俗物对修道之人自然是造不成影响,可他现在只是只普通的狐貍,实在不好说自己酒量如何。

但显然这人压根没管他能不能喝,提起酒壶便倒了两杯酒。

酒香醉人,是上好的梅花酿。

秋禹钧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一道清亮的酒液从唇角溢出,划过喉结又流过锁骨。

楚曦岩回头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舌头舔去了那道酒液。

入口先是甘甜,而后辛辣无比。

他被辣的直吐舌头,晃着脑袋想把辣意甩去,眼睛湿漉漉地噙出泪来,心道这人是什么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的?

秋禹钧见状噗嗤一笑,伸手拿来一块糕点递到他嘴边,道:“罢了,你还是吃这个好了。”

言毕又端起给楚曦岩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楚曦岩吃过那块糕点,口中辛辣感顿时被遮去不少,他干脆从秋禹钧领口里扒拉出来,爬到桌子上对着那盘糕点大快朵颐。

待吃去了小半盘,肚子也被撑得浑圆,整个人,哦不,整个狐貍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索性直接趴到了桌子上消食,看着眼前人一杯一杯地自饮自酌。

秋禹钧在小狐貍爬出去后也未再理衣袍,就那样大敞着,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肉。他向后随意靠在一张软底上,一只手撑在支起来的一条腿上,另一只则执着酒杯举在半空中。

酒是俗物,本应影响不到修道之人,可楚曦岩此时看秋禹钧,却觉得那双眸子里盛上了醉意,使得他眉眼中的狠厉褪去些许,连带着周身的气场也温和不少。

壶中的酒很快见了底,秋禹钧将最后一口佳酿送入口中,看了看见底的酒杯,又擡起头望向窗外。

楚曦岩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外面雪已经停了,天上乌云散去,不知何时出现一轮弯月。

“咚”的一声,一盏空了的酒杯被撂在了楚曦岩身边,随后秋禹钧抚上了他的毛,托腮在他耳边叹道:

“怎的今日来找本座的人这么多?”

话音还未落,敲门声便响起,邱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陛下。”

“这次又是谁?”秋禹钧懒懒道。

“是合欢宗宗主大人。”

“谁?!”

秋禹钧一惊,当即坐直了身子,又拢好了大敞着的衣袍,道:“快请先生进来。”

楚曦岩在一旁看的好笑,堂堂魔君,却好像个偷吃零嘴被大人抓包了的小孩儿。

虽然看此人面上神情,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惊讶,反倒是有许多……不知所措?

房门被推开,又是一阵冷风灌进来,楚曦岩被激得打了个寒颤,立马从桌子上一头扎进秋禹钧怀中,顺带顺着领口钻进了他衣袍里。

秋禹钧蹙眉,暗道这小狐貍得寸进尺,正想着将他揪出来,却听见屋外人含笑的声音:

“这么晚了来找陛下,我还以为会被拒之门外呢。”

忘情笑着,边说边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魔君对面,两手捧着一个手炉,顺便撂了二两卤猪头肉在桌子上。

“怎会,先生想来随时都可以。”说着又叫宫女上了一壶茶。

“你小子也就会嘴上这么说。”忘情端起茶喝了一口,“这么久了都不来看看我,还当陛下是日理万机,忙忘了我这把老骨头呢。”

“哪里,本座……不,我只是……”秋禹钧明知先生只是在开玩笑,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一句话只说了半句便堪堪止住,后半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难道要说是他不敢去见先生吗?

自回来月华宫后他便未去见过先生,并非是不想,只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可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长。

可那人也是先生养大的。

他抿了抿唇,撇过头未再去看忘情的脸。

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圆上自己没说完的半句话,但却也不想。

实话他说不出口,虚以委蛇的搪塞留着对付朝臣便够了,他更是不会跟抚养自己长大的先生讲。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被裹在衣袍里的楚曦岩被闷的喘不过气,翻来覆去动个不停。

忘情放下茶杯,擡起头便看见这滑稽一幕:

板着一张脸的徒弟和他动个不停的胸。

忘情:……

“陛下,你胸在动……”

秋禹钧:??!!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随后松开了自己的衣袍,从领口钻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忘情顿时眼前一亮:“灵狐?”

“嗯。”话题被转移走的秋禹钧松了口气:“前几天在承渊殿捡回来的。”

他伸手摸了摸楚曦岩的头,后者险些被捂断了气,正耷拉着耳朵趴在他领口上喘气,十分不配合地移开了脑袋。

“承渊殿啊……”忘情垂下眼睫低吟一句,声音很轻,轻的秋禹钧听不分明。

“什么?”

“没什么,挺好的。”忘情笑道。

随后他话锋一转:“你就不好奇我这么晚来是干什么的?”

秋禹钧一怔:“什么……”

但见桌对面的人将手边荷叶包着的猪头肉往这边一推——

“行贿。”

秋禹钧顿时眸光一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着包卤肉抿了抿唇,道:

“先生……难道也是来为叔公求情吗?”

“也?”忘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随即又恍然大悟:“莫非秋沐那孩子来过了?”

秋禹钧点头。

忘情却失笑:“那孩子,果然啊。”

随后他又摆了摆手:“我今日可不是为那个老东西来的。他心术不正,我先前劝过他多次都不听,如今这是咎由自取。”

他挑挑眉:“再猜猜别的?”

秋禹钧在听到先生说不是时便松了口气,本也没什么心情去猜,干脆缴械道:

“猜不出来。”

忘情点了点桌子,示意他先将那包“贿赂”收下。

秋禹钧皱眉,心道先生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但从小到大他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伸手收了那包卤肉,问:“现在先生能说了吗?”

忘情见状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高声唤道:“进来吧!”

随后门外便进来两个少年,一高一矮,却是同样瘦小。这两人似是十分紧张,磕磕绊绊地向魔君见礼,大的那个紧紧攥着小的那个的手,小的那个似乎还微微颤抖着。

楚曦岩从秋禹钧领口上擡头看过去,觉得这两个孩子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出像谁。

“这是?”秋禹钧皱眉。

忘情将两个少年拉到身边来,眨眨眼道:“你先前不是想建一支影卫么?为师就是想走个后门塞两个人进来。”

似是怕人误会,他又补充:

“你也别多想,这两个孩子我也才见了没几面,算不得是我的人。况且他们年龄虽小,天分还不错,你放在身边养着,总好过别的那些不知底细的。”

秋禹钧听后反倒更是疑惑,他目光放在那两个少年身上,使得小的那个抖得更厉害了:“先生,您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两个……孩子?”

忘情早知逃不过这一问,但他也没想瞒着:“就是从你那叔公家里。”

秋禹钧一愣,看向了忘情。

后者轻叹了口气:“你别误会。这两个孩子本来就是那个老东西买来养着玩的,我将他们救出来,也是受了故人所托。”

“既是受人所托,那救出来后寻个安稳去处便是,又为何非要送来当影卫?”

忘情闻言看了眼那两个孩子,犹豫几瞬才开了口:

“因为他们是混血。”

秋禹钧怔住,终于明白了忘情的用意。

他所说的混血,即是魔族和道门修士结合诞下的孩子,与其说混血,不如说杂种更合适。在如今两方交恶的局势之下,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大逆不道。

忘情虽救下了他们,但若这二人的身份一泄露,即便他身为宗主也没把握能保住他们。

放眼整个魔域,能护得住两个混血的,也只有魔君一人。

殿内一片沉默,楚曦岩趴在秋禹钧领口讶然地看向忘情,忘情望着秋禹钧,秋禹钧则是沉着目光打量那两个少年。

大的那个偷眼看了看他,在视线相交的一刹那又惊慌地垂下眼睫。

忘情虽将这两个少年带了来,实则没有完全的把握魔君能收。他擡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试探道:

“陛下可是已经收了我贿赂的,一言九鼎,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况且,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孩子,我们几代人的恩怨实在不该轻易压在他们身上。若单单是因为那点血脉就将罪责归咎于他们,那也太没道理了。”

秋禹钧许久才将目光从两个少年身上移开,他看向忘情,问:“他二人有名字吗?”

这意思便是要收下了。忘情在心里松了口气,他道:“本来没有,我给取了个,大的这个叫大黑,小的那个叫小黑。”

两个孩子低下头悄悄撇了撇嘴,忘情却是对自己取的名字颇为得意,秋禹钧嘴角抽了抽,倒是对此见怪不怪。

只有楚曦岩,惊的险些从秋禹钧领口掉出来。

原来黑羽和黑鸦竟是混血?!

他最初见这两人冷淡的像块木头,还真的认真怀疑过他们是不是木精,如今却以这种形式得知了二人身份,实在有些微妙。

同时他也好奇,托付忘情的那个“故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合欢宗主,千余岁寿龄,能被他称作故人的,这世间怕是也没几个。

不过这点好奇的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他打消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在梦里,在人生最后的一场梦里。

往事已成云烟,与其纠结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趁着这最后的时间吃好喝好玩好,也算是弥补了过去百余年里一些微不足道的遗憾。

想到这里,楚曦岩发觉自己方才被撑到胀的肚子似乎又余出来不少地儿,于是黑黝黝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盯上了秋禹钧手上那包卤猪头肉。

“先生,你下次还是不要取名字了……”秋禹钧满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好听吗?明明简洁又大气,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不强的多?”

简洁是有了,但是哪里大气了啊?

秋禹钧腹诽,却终是没理会先生这句话。他转头看向那两个少年,招手叫他们过来。

“你们几人要跟了本座,本座便再给你们取个名字。哥哥叫黑羽,弟弟就叫黑鸦如何?”

两个少年眼前一亮,这名字虽说也不咋地,但起码比大黑小黑好得多,且是陛下亲自赐名,实属无上荣光。

于是二人跪下行礼,欣然受赐。

了却了此事,忘情擡首看眼窗外的天色,月亮又被乌云遮住,许是不久后又有场雪。

“既然这两个孩子找着去处了,那我也不久留了。陛下这几日操劳,早些休息。”

他正要起身,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二两卤猪头肉记得趁热……”他说着,视线触及秋禹钧手里那包卤肉,猛然顿住,笑出了声。

秋禹钧低头看去,只见包着卤肉的荷叶和麻绳已被咬开,自己怀里这只狐貍正吃的满嘴流油,毛上都沾上了卤汁。

秋禹钧:……

偷吃被发现,楚曦岩当机立断从他怀里跳了出去,刚跳到桌上准备溜,便被抓住了命运的后颈皮,嘴里叼着的一块肉“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你不是已经吃饱了吗?”

秋禹钧摸了摸狐貍鼓鼓囊囊的肚子,又捏了捏上面的肉,肯定道:“嗯,胖了。”

换来的是小狐貍拍过来的一爪子。

忘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临走还不忘叮嘱:“这肉是我府上厨子新卤出来的,记得趁热吃!”

“可是先生,我已经辟谷了。”

忘情刚跨出门槛,听见这句又退了回来:“辟谷怎么了?”

他转回身郑重其事:“人活在世上,总得要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