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

年节

临近年节,京城百姓张灯结彩,宫里也跟着热闹起来。

膳房采买来好些稀奇的食材,厨子每两天便要端出来盘新菜式,说是要为除夕宴做准备。

宫女们在宫里忙前忙后地布置,不少陈设都换了新,许多殿门口还挂起来红灯笼,看上去颇为喜庆。

重华殿门口自然也挂了灯笼,且是挂得最多也最精致的,楚曦岩每次出门总要擡头瞧上好几眼。

高挂的灯笼下坠着沉甸甸的穗子,风儿一吹晃晃悠悠的。虽然这些穗子撩不着楚曦岩的毛,却每时每刻撩拨着他的心。

——这是他变成狐貍后才有的毛病。

过去也不是没见过灯笼,可却是头一次看着那些穗子有想伸出爪子扒拉一把的冲动。

真是越来越像狐貍了,楚曦岩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这么没出息。

挂上灯笼的第一日,他头也不擡地出门。

挂上灯笼的第二日,他擡头瞄了一眼,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挂上灯笼的第三日,他在门口徘徊一阵,飞速跑开……

随后又跑了回来……

于是重华殿门口的灯笼接二连三地惨遭毒手,哦不,毒爪,往后的四天里灯笼换了三批,最后秋禹钧干脆叫人将灯笼全撤了,又专程拿了个给小狐貍玩,这才止了他的瘾。

偌大个月华宫,便只剩下重华殿门前光秃秃的,邱裳觉得这样实在不合规矩,秋禹钧却不以为意。

反正这些红乎乎的东西也不过讨个彩头,没什么实际用处,还不如拿来哄狐貍玩,省的这小家伙又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年节过去再胖上好几斤,抱起来忒沉。

这几日里,秋禹钧似乎闲了不少。

楚曦岩本想着临近年节,朝中事务应当更繁忙才是。许是前段日子朝中乱党被尽数清理了,剩下的尽是些无关轻重的琐事,这才使得魔君得了空闲。

虽然这空闲楚曦岩并不想看到。

谁叫这家伙每回呆在重华殿里都喜欢揉乱他的毛。

不过出乎楚曦岩的预料,秋禹钧即便得了闲也不常在寝殿里呆着,坤昀阁也找不见人,就连邱裳有时都不知他去了哪里。

对此楚曦岩也不关注,他只关心膳房的师傅们又研究出来什么新菜式,好叫他去“品鉴品鉴”。

这日他照常从膳房出来,舔舔舌头,揣着浑圆的肚子在假山上睡了一晌,醒来已是快要用晚膳的时辰。他伸了个懒腰,觉着自己还不太饿,便在宫内转悠着消食。

这月华宫实在大,他呆了快要一个月,可最熟悉的路也只有从月华宫到膳房这一条。

所以没走多久便迷了路。

他正愁着这附近怎的连个可以问路的宫女都没有,待会可要如何回去,却忽在此时听见一阵悠扬笛声。

循声望去,望见如血的残阳下一座荒败的宫殿。

楚曦岩此时终于认出这是何处——他竟不知不觉走到承渊殿来了。

曲调还是楚曦岩最初入梦时所听见的那首,他安静坐在原地听了阵子,待一曲结束,才顺着半开的门走了进去。

秋禹钧正立在院中,手执一支长笛,身着一身鸦青常服。他周身是半塌的墙壁,碎裂的石砖——

想来是上次那次刺杀留下的。但就在此人面前,却悬着一个精致鸟笼,与周边的乱石碎瓦格格不入。

“本座这笛子怎的总召来狐貍。”秋禹钧轻笑一声,在一片废墟中转过身,一张脸逆着残阳的余晖蒙上一层阴影。

楚曦岩怔愣一瞬,无端觉出此景此人似是有些落寞。

他在原地徘徊一阵,终还是走了过去,由着那人伸出手来将他抱起。

离那鸟笼近了,他才发现原来这笼子也是有些年头了,栏杆半锈着,笼门也不知丢去了何处,其上不少的雕花也剥落下来。

“你很好奇?”秋禹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好奇他自然是好奇的,但秋禹钧主动挑起起这话,分明是自己想说。

不过这些细节楚曦岩倒也不在意就是了,毕竟有故事谁不想听。他配合地转过脑袋抖了抖耳朵,表示自己想知道。

得了肯定的回答,秋禹钧将怀里狐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托在怀里,走到断了一半的台阶旁坐了下来,才缓缓道:

“这殿名为承渊殿,是小时候父皇赐予本座的。”

在怀里的楚曦岩正躺得惬意,听见这话一愣,耳朵不自觉抖了抖。

他原来想过这座宫殿是秋竹筠的,毕竟成王败寇,败者的居所沦落至此也算合理。可秋禹钧却说,这殿是他的。

“很意外吗?”秋禹钧垂首看他一眼,挠了挠他的下巴:“本座统共只在这里住过一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这座殿便没人住了。”

说到这时,秋禹钧眸中闪过一抹晦暗。

楚曦岩明白,他所说的“一些事”,必然不是如今听来这般轻描淡写。

“本座在这里养过一只鸟,很漂亮,叫声也很好听,每回本座吹响这首曲子他都会飞到本座肩上。”

他晃了晃手中长笛的穗子,自嘲般笑了声:“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不是很想见本座。”

楚曦岩看着那截穗子,下意识伸出爪子勾了勾,随后又意识到什么,立即收回了爪。

可那截穗子却不依不饶地晃到他面前来,楚曦岩一把子拍走,气急败坏地冲着晃穗子的秋禹钧叫了一声,后者面上挂着戏谑的笑。

“好好,不逗你了。”

他收了长笛,又在狐貍柔软的肚子上揉了一把:“故事讲完了。”

楚曦岩:?这就没了?明明是这人自己挑起的话头,只说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亏他还被勾起了八卦心,想听点皇家秘辛什么的。

忒没意思,还不如快些回去吃点好的。

于是他一翻身从秋禹钧怀里扒拉出来,顺着半开的门走了出去。

——没多久又走了回来。秋禹钧坐在台阶上看的好笑:“迷路了?”

楚曦岩过去拽他裤腿,示意带路。

可惜拽不动,还又被这人提溜起来抱进了怀里。

楚曦岩见着秋禹钧一脸得逞的笑便心知不妙,果然下一秒便听见:“求人帮忙,总得有点诚意吧?”

楚曦岩:……

他翻身露出肚皮,心如死灰。

一段简单的小插曲过去,楚曦岩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很快便到了除夕夜。

这天宫里分外热闹,除夕宴上来了不少京中权贵。这宴会又叫家宴,来的人多少都与秋禹钧有些血缘关系,楚曦岩还从其中见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忘情,他算是这宴会上少有的没有秋氏血脉的宾客。

另一个是秋沐,上回来宫里给乱党求情的那个小王爷。他看上去似乎变了不少,整个人身上现出同年龄不符的暮气,在宴会上从头到尾都没说几句话。

宴启之时,鼓乐齐鸣,轻歌曼舞,觥筹交错。

及至年岁相交,辰都百姓于城内燃起烟火炮竹,家宴上宾客起身向魔君祝贺,恭贺之语,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看上去好一派喧闹祥和。

楚曦岩被安置在秋禹钧旁边,他这次的注意力倒是没再放在菜肴上,一来是这些菜式他前不久已经在膳房尝了个遍,二来是他实在有些不适应如此虚伪的热闹。

宴会上有几个小孩儿吃饱了过来同他玩,他着实有些应付不来,索性溜到了秋禹钧身边去。

那几个孩子见状还想过来,却在离秋禹钧几步远的地方被他们父母拦住,又被拉着一齐朝魔君告罪。

秋禹钧弯腰将楚曦岩抱起来,顺着他后脑捋了捋毛。

也是只有离得这么近,楚曦岩才听得见秋禹钧极轻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

他似是有些醺醉,面上泛起一层薄红,在烛火的映照下,平日里凌厉的气场弱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那些人还是怕他。

他没去看身边歉笑赔罪的几人,目光始终放在座下宴会上酣醉欢笑的宾客,淡淡道:“不妨事,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

那几个人应了几声,带着孩子回去了自己的位置。秋禹钧则是又端起一杯酒,应酬又一波前来敬酒的人。

宴上所用之酒名为仙人醉,正如其名,仙人饮之亦能醉。

楚曦岩对此最是不解,分明踏上了仙途,又何必追求酒这种俗物,贪图那一场大醉。

子时三刻,宴终人散。

宾客三三两两地离去,整座月华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甚至寂寥更甚。也是头一回,楚曦岩对这座略显空旷的宫殿有些不习惯。

秋禹钧回了重华殿,但却未就此歇下,反倒叫人抱来一摞折子,提笔批阅起来。

楚曦岩心下有些讶异,什么折子这么重要,大过年的还得批。

他两只前爪扒上桌沿,探过脑袋想去看看奏折的内容,却发现那道折子底下用朱砂批了五个大字:

当本座傻吗。

秋禹钧批完这话却好似还没完,提笔悬在折子上,良久滴下一滴墨来,而后他干脆顺着那滴墨,在空白的地方画了一只鸟。

楚曦岩:……

想必不是什么重要的折子。希望呈这道折子的人看见这些批复不要疯。

画好那只鸟,秋禹钧将毛笔往桌上一撂,曲起手指弹了下楚曦岩的脑袋:“好看吗?”

“嗷呜。”楚曦岩很敷衍地回了他一声。

“当你是在夸本座了。”秋禹钧笑了笑。

可那笑意很快又收敛了去,他垂下眼睫,眸底映着桌案上一豆烛光。

远处响起鞭炮的闷响,天上炸开数道烟火,虽说离这里不近,却刚好透过窗子看的分明。

秋禹钧擡起头望向天边,又问他:“好看吗?”

楚曦岩点点头,人间烟火,自然极美。

“本座也这么觉得。”他勾唇笑了笑。

楚曦岩正想从桌沿上下去,却冷不防被人两手携着腋下抱起,随即又搂进怀里。耳边响起秋禹钧的声音,呼出的热气带着酒意,吹得他耳朵痒痒的:

“我是不是,挺吓人的?”

楚曦岩思考片刻,对他来说秋禹钧自然毫无威慑力,但对那些朝臣来说可就不一定了,毕竟是个连至亲之人都下得杀手的狠角色,怕也是应该。

于是他在秋禹钧怀里点了点头。

秋禹钧沉默半晌,终于在楚曦岩快要被他的胸捂死之前将人放了出来。他伸手拂去了先前在奏折上的批复,又点了点他画的那只鸟。

朱红色的鸟儿瞬间活了一般从纸页上飞起,绕着秋禹钧的手指一圈圈盘旋。

秋禹钧又提起笔来,在重新变得空白的纸页上批了几句话,虽说意思还是原先那个,但却弯弯绕绕了不少,不至于直接将呈折子的朝臣吓疯。

批完这份,秋禹钧没了要继续下去的意思。他将折子重又收成一摞,挠了挠楚曦岩的下巴问他:“你鼻子灵吗?”

楚曦岩:???这人又想做什么?

还未等他答复,这人便伸手捏了捏他肚子上的肉,在这几天里又厚了不少。

“算了,还是不指望了。”

楚曦岩:???这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明白,但楚曦岩莫名觉着自己被看轻了,他恼怒地叫了两声,一口咬在了秋禹钧领口衣襟上。

秋禹钧无奈又好笑,捋了捋他的毛叫他松了口,又问:

“要随本座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