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境最南面的一座小村庄,两个小小的身影提着几袋子吃食狂奔。

虽然说是村庄,但其实这地方零零总总也不超过十户人家,且房屋大多破旧,还有几处塌了半座院子也无人理会。并非是此地人有路不拾遗的高尚美德,而是住在这的人都明白大家都是什么家徒四壁的鬼样子,自然也不怕偷。

两个骗来了半个月的伙食的小鬼在一间小破屋子前停了下来,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滴从瘦削的小脸儿上嘀嗒落下。

抱着一包猪蹄两包花卷的妹妹侧过头朝哥哥这边看了一眼:“哥哥……你的尾巴露出来了。”

黄英英一愣,撂下几包食物往身后一看——自己屁股后面翘起来一丛漂亮的、长长的山鸡尾羽,他暗道一声麻烦,努力念了个诀将尾巴化去了。

“哥哥,我们这样真的好吗?”妹妹黄燕燕也将手里食物放下来,跟着哥哥一块坐在屋门口歇息。

显然,相较于她这个往良心上扎了八百个心眼儿的哥哥,这只小山鸡还存了些良知。

“怎么不好?哥哥我可是把自己最喜欢的小花给他们了,吃他们一顿饭又怎么了?我看我那朵小花可至少值十两,啊不,十五两银子!这么算来,咱还亏了呢。”

“喔……”山鸡妹妹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是脑袋一时半会儿又转不过来。

但她很快决定不再去想这些,无论怎样,她只要跟着哥哥就好了。哥哥将他养大,护着她,不让她饿着,还会攒钱给她买新衣服。

她虽然脑袋没有哥哥聪明,但对他们兄妹二人的处境却认识得很深刻。他们是爹娘不要的小妖,连基本的化形都做不好,只能住在最苦最穷的地方捡些残羹剩饭避免饿死。

可是随着长大,她发现原来许多孩子都是可以吃好喝好,至少不会饿到的。他们也是小孩子,没有爹娘给他们饭吃,他们就自己去挣。

他们只是要吃饱饭而已,应该是没错的吧。

她想不懂,但是哥哥说没错,那就是没错了。

两只小山鸡在自家门口歇了一阵子,才终于从疾速奔跑的虚脱中缓过劲来,提起那几包食物刚要进屋,却听见“咚——”地一声,像是什么重物砸到地上的声音。

两个小孩儿一惊,哥哥下意识将妹妹护在身后,眯起眼透过一片夜色去探寻那声音的来源。

“哥哥……”黄燕燕攥住哥哥的衣角,在黄英英没什么底气的安抚下听话地呆在了原地,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慢慢地朝着声源处挪过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依旧没什么动静。

黄燕燕在原地不安等着,犹豫许久还是对哥哥放心不下,寻了过去。

在他们屋子后面有一棵约有几百年的梧桐树,树身格外粗壮,两个成年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出于鸟类对高大树木本能的依赖,两兄妹便将小茅屋建在了这里。

而现在,这棵大树下除了她哥哥之外,还有另一个少年。

这少年正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看上去比他们身量长上不少,几乎赶得上一个普通的成年女性那么高。他的脸很白,也很好看,身上穿的衣服看上去也是上好布料,但不知为何,外面那件玄色外衫被撕的粉碎,露出其下雪白的里衣和猩红的血迹。

总之,虽然不知道这少年为何受伤,又为何在此,但一定是出身一个大户人家。

她的哥哥黄英英此刻正蹲在这人身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到少年鼻下,在发现这人还活着之后眉头皱的更紧。

“哥哥,他是谁啊?”黄燕燕咬着手指,不安问道。

黄英英却摇了摇头:“哥哥也不知道。燕燕,帮哥哥个忙,咱们把他擡出去。”

“啊?可是哥哥,他受了伤啊。”

“就是因为他受伤了,而且来路不明。说不定是被什么人追杀的,要是追他的人追到这来,我们估计也遭殃。”

“喔。”黄燕燕点点头,听话地上去给哥哥帮把手,可他俩才擡了一半,被擡的人却幽幽醒转。

黄英英果断将擡着他的手又放下,拉着妹妹往后退了两步,警惕望着地上慢慢爬起身来靠坐在树下的身影。

“你们……是谁?”

少年声音沙哑,眉眼中透着疲惫和打量。

黄英英蹙眉道:“你又是谁?为何出现在我家?”

少年闻言怔忪一瞬,“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你家。你们……刚刚是想救我吗?”

刚刚想将人丢出去的黄英英连忙止住要说大实话的妹妹,厚着脸皮挑眉道:“是,所以你打算怎么回报我们?”

少年犹豫一瞬,十分不好意思地掏出来一捧玉石:“抱歉,我身上没什么银两……只有这些看上去很好看的小石头……”

黄英英睁大眼睛看着他手里那一堆玉石,心里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加了个地主家傻儿子的标签,清了清嗓子道:

“咳,这些也勉强可以吧。但是!”他正色,努力不被金钱迷倒,“你得先说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还有人追杀你?”

闻言,少年却低下头去,定定看着自己被撕碎的玄色外衫,上面暗金色的乌鸦图腾被人用利刃刻意划得粉碎。

“没有人会追杀我了……他们怕脏,不会来找我的……”

低声呢喃一阵,他才想起什么,擡起头对兄妹两个歉意一笑:“抱歉,忘记说了,我叫白雀,是一只乌……啊不对,是麻雀。”

……

月影朦胧,夜风微凛。

秋禹钧带着楚曦岩回到了客栈。

在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多付五两银子的冤大头他当然没当。

没有付钱,那只铁公鸡掌柜自然不肯让他走,可无奈又碍于秋禹钧和楚曦岩两人格外高深的实力,他们一个楼的人加起来也绝对打不过。最终无奈之下鸡掌柜只得含泪收了那朵据说值十两银子的破旧小花,当晚便凭着记忆画出来那两个小鬼的画像,让酒楼的人拿着满城找去了。

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啊!可不能这么让人白白骗走了!

不过以上这些,在客栈里已经洗漱好休息了的秋楚二人就不关心了。

这家客栈很大,客房也很大,可偏偏房里的床只是张单人床,两个成年男性只能贴在一块。

可这么着紧挨着终归还是不舒服,再加上陌生环境的影响,楚曦岩从酒楼回来后反倒不困了。

于是一整日的忙碌终于有了空当,叫那些白日里压下去的复杂情绪一股脑涌了出来,他努力闭着眼睛,脑子里还依旧是乱糟糟的,半点睡意也无。

秋禹钧对此却好像不意外。

“白天都那么累了,还睡不着吗?”秋禹钧揉着他的发丝,细语柔声,却又好似夹着一丝质问与委屈。

楚曦岩听着身前逐渐急促的呼吸,感受着自己腰间环住的力道逐渐收紧。

他点点头没应声,抱着他的人也没再说话,夜色骤然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两个人一直保持着相拥的姿势没有动,但谁也没有入眠。

猛地,楚曦岩忽然被这人抱着压在了身下。

他一惊,擡眼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却又在对上那滚烫视线的一瞬间心虚似的移开了眼——随后又被人捏住下巴,强行转回头去。

钳着他手腕和捏住他下巴的力道都十分克制,但楚曦岩就是知道,这人是真的生气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些什么,但显然秋禹钧不想他再说什么话来气他,低下头去,含住了他的唇……

半遮半掩的床帐内,两道身影交错着,不时露出些急促的呼吸声和难耐的哭腔,伴随着衣料的摩擦与床板吱呀作响的声音,整间客房都漫起叫人脸红的热潮。

这是很强势的一吻,像是在发泄,又像是恋人无奈的纵容。

待一吻过后,秋禹钧望着身下人因他肆意凌虐而红肿破皮的双唇,凌乱微皱的里衣以及裸露在外、被他印了一圈齿痕的锁骨,他嗓音微哑:“对不起……”

随后逃也似的下了床,抓过一件衣袍去了外室。

楚曦岩不是第一晚这样难以入眠了,自从秋禹钧答应了他会带他来无方境后,每一晚他都睡不着。

秋禹钧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便是他的师兄,他的师尊,他的师门。他明白,在楚曦岩心里,这三个存在是最最重要的。

而自己是什么呢?

是鬼谷之下的生死之交,是救他性命的有恩之人,但无论怎样,说到底他们还是立场对立的敌人,哪怕岩岩对他这个敌人的确生出了些不一般的感情,这一点也不会变。

所以他不可避免地嫉妒、害怕。

嫉妒他的师尊与师兄能在他心里占着那样重要的位置,害怕自己终有一天留不住他。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答应他来这里,又或者说……当时讨的条件太少了。

但无论如何,他知道岩岩其实没有任何错,自己无端的怒火也不敢发泄到他身上。

错的应该是他这个总是强求的人。

“对不起……”他躺在软榻上轻声呢喃。

可他不想放手。

里屋的床榻上,楚曦岩呆愣愣地望着绣着君子兰的床帐顶,维持着秋禹钧离开前的动作一动未动。

他现在什么也没在想,脑子里空朦朦的,只剩一吻过后残余的热潮。那些他白天企图用不间断的忙碌压下去的复杂情绪,此刻尽数不见了。

原来一个吻可以这么厉害吗?楚曦岩茫然地想着。

可是看秋禹钧的样子,又好像真的生气了。

他一直都搞不懂这个人,每次都会因为他猜不到的理由生气,偏偏每次生气还喜欢亲他……

不对,他不生气也喜欢亲他。

脑子里想着什么亲不亲的问题,先前的困意竟奇迹般地涌了上来,就这么睡了过去。

他这边是睡着了,外面软榻上的秋禹钧却始终双目发红地盯着天花板,听着屋外风卷残叶响,寒枝夜鸟鸣,深更半夜,毫无睡意。

冬夜的凛风从未关好的门窗缝里漏进来,吹开一扇窗子,晃晃悠悠地开合,吱呀作响。

秋禹钧叹了口气,起身轻手轻脚地将那窗子关好,又进了里屋,看到床上人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和一条胳膊皱了皱眉,凑到跟前将人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掖好被角,借着月光静静地观察床上人的睡颜。

楚曦岩睡的并不好,他眉头微微蹙起,眼睫轻动,应是做了什么梦,还是不太好的那种。

秋禹钧伸出手,并指在他眉心揉了揉,注入进一丝纯澈的灵力为他安神,直至这人终于面色舒展开才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随后那只手又移到了他结了痂的唇上,在其上虚虚地抚了抚,将那伤抹去了。

床上人终于睡的安稳起来,像是冥冥中察觉到什么一般,蜷着身子往秋禹钧这个热源身边靠,额头准确地抵住了他放在床边的那只手蹭了蹭。

秋禹钧无奈苦笑,伸手揉了揉这人发丝,掀开被子上了床,将这个白日里说不要睡梦中却还要缠着他的人搂进怀里。

“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